林慕义那番不为朝廷、只为华夏的怒吼,如同一瓢滚油泼在了即将熄灭的炭火上,非但没有浇灭守军最后的希望,反而激起了某种更为原始、更为决绝的斗志。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宏大叙事,回归到生存与毁灭最本质层面的凶悍。
缺口处的搏杀,进入了一种纯粹消耗生命的野蛮状态。没有呐喊,只有粗重的喘息、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利刃入肉的闷响和濒死的嗬嗬声。李贵已经放弃了指挥,他和残余的锐士营士兵一样,化作了纯粹的战斗机器,用铳刺,用腰刀,用牙齿,用一切能用上的东西,将每一个试图跨过尸堆的清兵拖入死亡的深渊。他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反而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癫狂。
陈忠将内堡所有能行动的人,包括轻伤员、文书、甚至伙夫,都组织起来,编成数个梯队,轮番上前填补缺口处的伤亡。他自己也提着一柄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手里捡来的长枪,站在梯队的最前方,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点。
赵铁柱将那门濒临解体的“攒”炮悄悄转移了位置,用尽最后一点性能精良的火药,在清军一次新的集结时,进行了最后一次突袭射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岳托中军大旗附近,虽未直接命中,但飞溅的碎石和巨大的声势,成功迫使岳托再次后移了指挥位置,并打乱了清军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节奏。炮击之后,那门临时拼凑的巨兽彻底宣告报废,炮身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再也无法使用。赵铁柱沉默地看着这堆废铁,如同告别一位战死的袍泽。
然而,人力有穷时,意志无法完全替代物质。守军的火铳声变得越来越稀疏,箭矢彻底告罄,震天雷也扔完了最后一颗。缺口处的防线,如同被洪水反复冲击的堤坝,虽然依旧屹立,但内部已然千疮百孔,全靠士兵的血肉之躯在硬撑。
岳托显然也察觉到了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他不再进行全方位的猛攻,而是将精锐的白甲兵和蒙古射手集中起来,如同耐心的猎人,不断用精准的冷箭和短促凶悍的小股突击,消耗着守军最后的有生力量。他在等,等守军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等某个内部崩溃的契机。
吴庄堡,似乎真的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丝微弱的、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变数,正在悄然萌发。
几天前,就在南方议和消息传来,全堡陷入悲愤与绝望之时,赵铁柱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找到了正在巡视伤兵营的林慕义。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汇报军械损耗,而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后,里面是五支造型与现有火铳略有不同、枪机部位更为简洁精巧的火铳。
“教官……”赵铁柱的声音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这是……按您最早给的那份‘燧发机括’的草图,我和几个老匠人,偷偷琢磨、试制出来的……一共就这五支,之前一直不敢拿出来,怕不顶用,白费了材料……”
林慕义的目光瞬间凝固在这五支火铳上。燧发枪!他最早提供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蓝图之一!由于工艺难度极高,尤其是弹簧钢和击砧的耐磨性问题一直无法解决,这项研究几乎被他搁置了。没想到,赵铁柱他们竟然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靠着最原始的工具和近乎偏执的尝试,硬是弄出了样品!
“试过了吗?”林慕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试……试过一支。”赵铁柱咽了口唾沫,“在没人的地方,打了三十几发,哑火……只有五六次,比火绳强多了!就是……就是这弹簧,打多了还是容易软,击砧磨损也快……但,但能用!”
五六成的可靠性,在这个火绳枪雨天基本瘫痪、晴天也有高哑火率的时代,已经是革命性的突破!尤其是在当下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
林慕义一把抓过一支燧发铳,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仔细检查着枪机结构,虽然做工粗糙,许多零件是靠手工一点点磨出来的,但基本原理已然实现。
“还有多少材料?能再造吗?能改装现有的火绳铳吗?”林慕义连珠炮似的发问。
赵铁柱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材料……没了,最后一点好钢都用在这几支上了。改装……或许可以,但需要时间,而且,只能改装一部分,结构不太一样……”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林慕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五支,只有五支。这在数万大军的战场上,杯水车薪。
但,这是火种!
他立刻下令,将这五支宝贵的燧发铳,配发给全军最精锐、心理素质最稳定的五名神射手,组成一个特殊的“狙击小队”,由他亲自指挥。他们的任务,不是参与正面搏杀,而是隐匿在城墙的制高点或暗处,专门狙杀清军的军官、旗手、萨满祭祀以及操作重型器械的工匠!
在守军火力几乎完全被压制、陷入纯步兵消耗的绝境中,这五支超越时代的火铳,成为了林慕义手中最后的、也是唯一一张能够打破僵局的王牌。
战斗依旧残酷。缺口处的尸体堆积得更高,守军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李贵在一次反冲锋中,被一名白甲兵的狼牙棒扫中胸腹,吐血倒地,被亲兵拼死抢回,生死未卜。
就在岳托认为时机已到,准备发动最后的总攻时,异变发生了。
一名正在前沿挥舞着弯刀、督促士兵进攻的蒙古牛录额真,突然毫无征兆地额头爆出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紧接着,一名正在调整一架重型弩机方向的清军工匠,胸口同样绽开血洞,扑倒在弩机上。
第三名,是一名手持令旗,正在传递命令的巴牙喇分得拨什库(副队长),被从侧面射来的铅弹击中太阳穴,当场毙命!
短短一刻钟内,五名清军中下层指挥官和技术人员,在相对安全的后方位置,被精准地狙杀!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在清军进攻部队中蔓延。军官们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暴露位置指挥。进攻的节奏,再次出现了混乱和迟滞。
这微不足道的战果,对于整个战局而言,或许影响有限。但它像一星火花,溅落在了即将熄灭的灰烬上。
它告诉所有还在坚守的人,我们,还有反击的手段!我们,还没有输!
更重要的是,它动摇了岳托的判断。他开始怀疑,吴庄堡内是否还隐藏着更多未知的武器和力量?这种在雨天依然能精准击发的火器,究竟是什么?守军的韧性,是否还远未到极限?
岳托的总攻命令,在犹豫中,被暂时搁置了。他需要重新评估。
而就在这宝贵的喘息之机,一骑快马,如同从水幕中钻出的幽灵,再次冲到了吴庄堡下。这一次,骑士带来的,不是令人绝望的南方消息,而是来自更西方,来自山西、陕西交界处,一支刚刚崛起、打着“闯”字旗号的农民军派出的,一名特殊的信使。
星火虽微,可燎原。吴庄堡这看似即将熄灭的火焰,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来自远方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