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都更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韧劲,吹拂过豫北大地。五年光阴,弹指而过。昔日那个在吴庄堡血火中挣扎求存的振明军,其身影已然淡出了中原战事最焦灼的前线,但其名号与影响力,却如同地下蔓延的根须,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扎得更深,也更隐秘。
吴庄堡依旧矗立,但格局已远非昔日可比。堡墙向外拓展了数圈,以水泥(林慕义指导匠作营试烧成功的初级产品)混合夯土砌成,更加高大坚厚,棱角分明的新型炮台取代了旧日的箭楼,黑洞洞的炮口(虽仍是前装滑膛炮,但工艺已然精进)森然指向四方。堡内不再是单纯的军营,工坊区、仓储区、校场、乃至一片片整齐的营房井然有序。高大的水车在堡旁的河流边吱呀转动,通过复杂的连杆将动力传入相邻的工坊区内,那里日夜传出有节奏的沉重锤击声和钻头的嘶鸣。
最大的变化,来自于堡外。以吴庄堡为核心,辐射出去近百里,昔日荒芜的田地大多被重新开垦,沟渠纵横,引水灌溉。田垄间,去岁残留的甘薯藤蔓已被清理,新的苗株正在春晖下舒展。更远处,一片片略显怪异的“林场”被开辟出来,种植的并非树木,而是被称为“鲁桑”的树种,长势颇佳——这是为未来可能的纺织业准备的原料。几个依托矿藏、水源新建的“匠镇”如同卫星般拱卫着吴庄堡,那里浓烟滚滚,炉火不息,负责着煤炭开采、生铁冶炼、武器打造等一应后勤。
林慕义的身份,也早已从那个需要曹化淳暗中斡旋、在杨嗣昌弹劾下艰难求存的“守备”、“参将”,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河南都指挥佥事,充参将,镇守豫北”。虽然依旧是个武将职衔,品级不算顶尖,但那份“仍领振明军”的特旨,以及崇祯皇帝在“武清侯资敌”风波(最终因证据不足,仅处置了几个替罪羊,武清侯本人被申饬,杜公公调离司礼监)后对他微妙的态度转变,让他在事实上获得了对豫北三府(卫辉、彰德、怀庆)军政事务极大的自主权。
这五年,他几乎没有参与朝廷组织的任何大规模“会剿”,对外一律以“整军经武,巩固防务,以防北虏再次南下”为由,将振明军的主力牢牢缩在自己的基本盘内。杨嗣昌一党虽偶有微词,但在曹文诏(因破库尔缠功升任总兵,调防他处)不再直接针对,且林慕义确实稳住了豫北局面,使得流寇难以北顾的情况下,也暂时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此刻,林慕义正站在堡内新建的“格物院”大堂内。这里比之前的匠作营宽敞了十倍不止,更像一个综合性的研究所和工坊。大堂中央,一座按照林慕义提供的原理图、由赵铁柱带领工匠们反复试验打造的小型“坩埚炼钢炉”正散发着灼人的热浪。通红的钢水被倒入模具,冷却后,得到的是一块块成分更均匀、杂质更少的钢锭。
“教官,成了!这新法子炼出的钢,韧性、硬度都比之前的百炼钢强上一大截!就是……这炉子太吃焦炭,对耐火黏土的要求也高,产量一时半会儿还上不来。”赵铁柱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声音却兴奋不已。他如今是格物院主事,手下管理着数百名工匠和学徒。
林慕义拿起一块尚带余温的钢锭,仔细看了看断口,点了点头:“不急,稳步提升。优先保证铳管和炮管的用料。另外,我让你试制的那个‘镗床’,进度如何?”
“还在调试水力驱动的传动部件,保证钻头又直又稳,太难了。”赵铁柱挠了挠头,“不过已经有了些眉目,再给属下几个月时间,定能弄出来!”
有了更优质的钢材,若能再解决深孔钻削的精度和效率问题,燧发枪乃至更先进线膛枪的量产,便将不再是梦想。林慕义深知,技术优势,才是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乃至实现更大图谋的根本。
离开格物院,林慕义在陈忠(如今是振明军都司,负责日常军务和防务)的陪同下,巡视新建的校场。场上,超过三千名士卒正在进行操练。队列依旧严整,但装备已不可同日而语。尽管燧发枪仍未完全普及,但火绳枪的装备率已超过七成,且全部配备了标准的铳刺。更有数百名精锐,已开始换装使用新钢材打造、性能更稳定的第二代燧发枪。炮兵阵地上,十余门轻重不一的青铜炮、铁炮一字排开,炮手们正在进行紧张的装填和瞄准训练。
“如今我振明军战兵已过五千,辅兵、匠户、屯田民壮逾两万。控制区内,政令畅通,百姓虽不富足,但至少能得温饱,民心渐稳。”陈忠汇报着情况,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这是他们浴血奋战、苦心经营才换来的局面。
林慕义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南方。这五年的平静,是韬光养晦,也是迫不得已。他知道,大明的痼疾已深,关外的皇太极绝不会坐视中原内乱而无动于衷,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这点基业,放在整个天下棋局中,依旧渺小。
“李贵的骑兵哨探,最近有什么消息?”林慕义问道。李贵伤愈后,被委以组建和统领骑兵的重任,如今麾下有八百余骑,多是缴获和自行繁育的蒙古马与河曲马杂交品种,虽不及真正的关宁铁骑,但在中原已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机动力量。
“回教官,李头儿前日传回消息,南边,‘闯王’高迎祥与‘八大王’张献忠等部合流,声势浩大,正在湖广、四川一带与左良玉、杨嗣昌等人麾下的官军缠斗,互有胜负。朝廷……似乎越发倚重杨嗣昌的‘十面张网’之策,但成效不显。另外……”陈忠顿了顿,低声道,“北边,皇太极去年已正式称帝,改元崇德,国号‘大清’。虽未大举入寇,但小股精锐渗透骚扰边镇,几无宁日。朝中,关于是‘攘外’还是‘安内’,争吵愈发激烈。”
林慕义沉默地听着。一切都如历史的轨迹般演进,甚至因为他的出现,某些进程似乎还加快了。高迎祥、张献忠的坐大,皇太极的正式立国,朝廷的无休止党争和内耗……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正在加速滑向深渊。
他这五年的经营,不过是抢在这巨舰彻底倾覆前,为自己,也为这华夏文明,多打造几块能用的“舢板”和“救生圈”而已。
“告诉王五,加大对京师、辽东、江南消息的搜集,尤其是关于……太子和几位藩王动向的。”林慕义忽然吩咐道,语气平淡,却让陈忠心中一震。
太子?藩王?教官关注这些做什么?
陈忠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应下。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奔入校场,马上骑士是王五手下的得力干将,径直冲到林慕义面前,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教官,京中急报!”
林慕义拆开一看,瞳孔微缩。信是曹化淳设法送出的,内容很短,却字字千钧:
“杨嗣昌再获圣眷,力主与虏议和,以便全力剿寇。朝议汹汹,恐生大变。又及,闻东宫体弱,陛下甚忧。”
杨嗣昌主和!太子体弱!
林慕义缓缓收起密信,望向北方天际,目光深邃。
蛰伏五年,潜龙在渊。如今,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帝国的黄昏,似乎真的要来了。而他这只悄然砺剑五年的鹰,是时候再次振翅,去搏击那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雨了。
根基已立,惊雷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