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三月初,倒春寒的凛冽尚未完全退去,罗汝才那号称“清君侧”的复仇大军,便如同席卷大地的沙暴,裹挟着冲天怨气,兵临吴庄堡下。
八千兵马,虽非全是精锐老营,但经过去冬的残酷整合,号令已比往日严明数分。密密麻麻的营帐如同雨后毒菇,顷刻间将吴庄堡外围围得水泄不通。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人马喧嚣之声响彻原野,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罗汝才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亲信悍将的簇拥下,远远打量着这座让他颜面尽失、根基动摇的寨堡。相比去岁,吴庄堡的寨墙明显加高加固,外墙还新增了不少棱角突出的马面,壕沟也拓宽加深,水中甚至隐约可见尖利的木刺。整个堡垒像一只蜷缩起来、浑身尖刺的豪猪,透着一股不好招惹的气息。
“哼,以为缩在乌龟壳里,老子就拿你没办法?”罗汝才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凶光毕露,“传令!打造攻城器械,老子要亲眼看着这破寨子,一寸寸变成废墟!”
他并未立刻发动全军猛攻。吃过火铳大亏的他,这次谨慎了许多。大队人马在弓箭射程外扎营,派出小股部队驱赶俘获的百姓和辅兵,砍伐周边林木,日夜不停地打造云梯、冲车、壕桥,甚至还有几架简陋的投石机。他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做好万全准备,一举碾碎这个心头大患。
吴庄堡内,气氛凝重如铁。陈忠按照林慕义的吩咐,并未被动死守。他派出小股精锐,利用夜色和熟悉的地形,不断袭扰伐木的敌军,焚毁其部分已打造好的器械,虽无法阻止其进程,却也成功延缓了对方的总攻时间,并给敌军造成了持续的伤亡和紧张。
林慕义坐镇堡中核心,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最高的望楼上,冷静地观察着敌军的动向和营寨布局。他在等,等李贵那边的消息,也在寻找罗汝才大军可能存在的破绽。
“教官,罗汝才的粮草辎重,主要囤积在东南方向五里外的赵家庄,守军约千人。”王五不断将最新的侦察情报汇总上报,“其主力大营与赵家庄之间,往来运输频繁。”
林慕义目光微闪。赵家庄……这是一个潜在的目标,但眼下,还不是动它的时候。
三月初六,黎明。经过数日准备,罗汝才终于失去了耐心。随着中军一阵急促的战鼓擂响,流寇大军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了第一波真正的猛攻!
数千名被驱赶在前列的流民和胁从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木板,在后方老贼的刀枪威逼下,如同潮水般涌向吴庄堡东、北两面寨墙!他们哭喊着,哀嚎着,脚步踉跄,眼神绝望,用血肉之躯去消耗守军的箭矢和精力。
“弩手预备——放!”陈忠沉稳的声音在寨墙上响起。
早已严阵以待的弩手们扣动扳机,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般落入冲锋的人群,顿时溅起一片血花,惨叫声此起彼伏。然而,后面的人流依旧被无情地驱赶上前。
当先头部队填平了部分壕沟,将云梯搭上寨墙时,真正的考验来临了。
“火铳队——第一排,放!”
“砰!砰!砰!砰!”
部署在关键位置的锐士营和部分旧式火铳手,终于发出了怒吼!尤其是那几十支新式燧发铳,射速快,精度高,白烟起处,正在攀爬云梯的流寇如同下饺子般纷纷栽落!铅弹强大的动能甚至能穿透薄木盾牌,将后面的敌人一同带倒。
这凶猛而精准的火力,让进攻的流寇为之一滞!尤其是那些督战的老贼,更是心惊胆战,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铳阵。
“不准退!给老子冲!他们装填没那么快!”罗汝才在后方看得真切,又惊又怒,挥舞着令旗嘶吼。更多的老营精锐被投入进攻,他们身披抢来的各式甲胄,手持利刃,嚎叫着加入冲锋的队伍,试图一鼓作气突破寨墙。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寨墙上,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下,烧沸的金汁散发着恶臭泼洒,不断有流寇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火铳手们分成三排,轮番上前射击,装填,后退,硝烟弥漫,几乎遮蔽了视线。弩手则重点狙杀那些试图破坏寨门或身手矫健的头目。
振明军士卒依托工事,顽强抵抗。新式火铳的持续火力输出,成为了守御的中流砥柱,多次在危急关头将即将攀上寨墙的悍匪打下去。然而,敌军人数实在太多,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无穷无尽。不断有守军中箭或被飞石所伤,被辅兵匆忙抬下救治。
林慕义也亲自持铳,在寨墙上游走,哪里危急便出现在哪里。他手中的新式燧发铳几乎弹无虚发,几个试图在局部打开缺口的老贼头目,均被他精准射杀。他的镇定与勇武,极大鼓舞了守军的士气。
惨烈的攻防战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寨墙下已是尸积如山,鲜血将土地浸染成一片暗红的泥泞。流寇付出了超过千人的伤亡,却未能真正撼动吴庄堡的防御核心。
罗汝才脸色铁青,看着如同磐石般屹立的寨墙,以及那依旧不断喷吐着火舌的铳口,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丝无力感。这林慕义,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啃!
“鸣金收兵!”他咬牙切齿地下达了命令。今日的试探性总攻,算是彻底失败了。
低沉的锣声响起,潮水般的流寇如同退潮般撤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冲天的血腥气。
吴庄堡内,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但很快便被沉重的疲惫所取代。陈忠立刻组织人手抢修破损的寨墙,清点伤亡,补充弹药。守军也付出了百余人的伤亡,虽然相比敌军微不足道,但对于兵力本就不足的振明军而言,亦是伤筋动骨。
林慕义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污,望着退去的敌军,眉头紧锁。他知道,罗汝才绝不会就此罢休。今日的猛攻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手段只会更加酷烈。他看了一眼东南方向,李贵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传令,夜间岗哨加倍,多备火把,防止敌人夜袭。”他沉声吩咐,“告诉将士们,打得好!但我们不能松懈,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铁壁已初试锋芒,血战才刚刚开始。吴庄堡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孤舟,而林慕义,则是那个紧握舵轮,在血与火中寻找生机的船长。他需要时间,也需要远在敌后的那支奇兵,能够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