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峪谷道内的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混合着硝烟、粪便和死亡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夕阳的余晖透过弥漫的烟尘,给这片修罗场涂抹上了一层诡异而悲壮的橘红色。
胜利的亢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满身疲惫、伤痛和面对惨烈场面的生理不适。许多新兵拄着兵器,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尸体和汩汩流淌的暗红血液,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胆汁混合着酸水,灼烧着喉咙。
林慕义强迫自己从击毙白甲兵的短暂恍惚中清醒过来。现在不是沉浸在胜利或悲伤中的时候。
“李贵!带人立刻警戒谷口和两侧山梁!防止建奴援军或溃兵反扑!”
“王五!你受伤了,带辅兵和轻伤员,立刻清点战损,抢救重伤员!动作要快!”
“还能动的,跟我打扫战场!武器、甲胄、马匹,凡是能用的,全部收集起来!快!”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沉浸在各种复杂情绪中的队伍重新拉回了现实。
命令下达,残存的振明军如同受伤但依旧警惕的狼群,开始行动起来。
李贵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招呼着还能战斗的士卒,迅速抢占谷口制高点,弩手上弦,火铳手重新装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谷外苍茫的暮色。
王五忍着肩头的剧痛,组织人手将伤员抬到相对干净避风的地方。随军的医护辅兵(由略懂草药和包扎的士卒担任)开始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煮过的麻布进行紧急处理。惨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看得人心中发紧。阵亡者的遗体被暂时集中到一旁,用找到的席子或敌人遗弃的旗帜草草覆盖。
林慕义亲自带着人打扫核心战场。后金兵的尸体必须尽快处理,一是防止瘟疫,二是搜刮战利品。他蹲在一具穿着棉甲的鞑子尸体旁,熟练地解开甲胄扣绊,检查其随身物品。铜钱、散碎银子、一小袋肉干、火镰……都是寻常之物。直到他搜到那名白甲兵的尸体。
这具尸体格外沉重,身上的锁子甲与铁片札甲复合的盔甲颇为精良。林慕义费力地将其剥下,又从他腰间找到一个皮质腰牌,上面刻着扭曲的满文和一个类似牛头的图案。除此之外,还有一柄做工精良的顺刀,以及……一小块用油布包裹的、非金非木的牌子,上面刻着的蛇形纹路,与他怀中那块从黑水湾缴获的令牌,几乎一模一样!
林慕义的心脏猛地一跳!又是它!这邪教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后金军中?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后金用来联络内地某些势力的信物?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块小牌子和那皮质腰牌一起收起。
“教官!发财了!”李贵从谷口方向跑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道,“清点完了!缴获完好战马四十三匹,伤马二十多匹!完好的棉甲、铁甲五十多副,兵器无数!那些大车上,光是搜出来的金银细软,恐怕就不下两千两!还有不少粮食、布匹!”
这绝对是一笔巨大的横财!尤其是那些战马和甲胄,对于严重缺乏机动性和防护能力的振明军来说,更是雪中送炭。
林慕义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他看了一眼正在被抬走的己方阵亡士卒的遗体,沉声问道:“我们的人呢?损失多少?”
李贵脸上的兴奋顿时僵住,声音低沉下来:“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九,轻伤……几乎人人带伤。教导队折了五个老兄弟……”
三十七个!林慕义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振明军最宝贵的种子。一将功成万骨枯,直到此刻,他才对这句话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把阵亡兄弟的姓名、籍贯都记下来。他们的抚恤,回营后加倍发放。”他声音沙哑,“重伤员,想办法用缴获的马匹和大车运送,我们必须立刻撤离此地!”
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战斗动静不小,很可能已经惊动了附近的敌军。
就在这时,负责谷口警戒的哨兵发出了警报!远处官道上,出现了火把的光芒,一支规模不明的队伍正在向黑山峪方向靠近!
“准备战斗!”林慕义心头一紧,立刻下令。
残存的振明军迅速放弃打扫战场,依托谷口和两侧山梁,再次结成了防御阵型。疲惫的士卒们强打精神,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紧张地望着谷外那片晃动的火光。
那支队伍在距离谷口一里多地的地方停了下来,派出了几名骑兵前来探查。
“谷内何人?可是官军?”探查的骑兵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语气警惕。
林慕义示意部下稍安勿躁,自己走到阵前,朗声回应:“我等乃天津卫振明军!在此截杀建奴押运车队!尔等又是哪部兵马?”
听到是官军,对方似乎松了口气。那几名骑兵靠近了些,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看到他们穿着明军边军的服饰,衣甲染尘,面带风霜之色。
“原来是友军!我等乃宣府镇游击将军王承胤麾下前锋!奉命驰援蓟州!”为首的骑兵哨总拱手道,“方才听到此地铳炮喊杀声,特来查看。”
宣府兵?林慕义心中一动,果然是他们。
很快,那支队伍的主将——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黧黑、眼神锐利的中年将领,在亲兵护卫下策马来到谷口。他看了一眼谷内惨烈的景象,尤其是那些穿着后金服饰的尸体和缴获的物资,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异。
“本将宣府游击王承胤!”那将领目光落在林慕义身上,带着审视,“阁下便是林慕义林游击?黑水洼剿匪,南苑扬名,果然是少年英雄!竟能在此地,以步卒之力,全歼建奴如此一支精锐!”
他的语气带着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振明军的战斗力,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王将军过誉了,侥幸而已。”林慕义抱拳回礼,语气平静,“不知王将军部此行,蓟州形势如何?”
王承胤脸色一沉:“蓟州尚在坚守,但建奴主力数万,已合围城池,日夜攻打,情势危急!我等奉命星夜兼程,不料在此遇到林将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缴获,话锋一转,“林将军此战缴获颇丰啊,尤其是这些马匹甲胄……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不知林将军可否……”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想分润战利品,或者说,征调。
林慕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将军,非是末将吝啬。只是我部经此一战,伤亡惨重,急需这些缴获补充休整,方能继续为国效力。况且,我等亦有军务在身,需尽快向曹公公禀报此间战况。”他抬出了曹化淳,点明自己的背景。
王承胤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听到曹化淳的名字,还是按捺住了。内监之势,边将亦需忌惮三分。
“既如此,本将也不强求。”王承胤打了个哈哈,“林将军好自为之,建奴大队人马就在左近,此地不可久留。我等还需赶往蓟州,就此别过!”
说罢,他深深看了林慕义一眼,拨转马头,带着麾下兵马,绕过黑山峪,继续向蓟州方向疾驰而去,并未多做纠缠。
看着宣府兵远去的火把长龙,李贵啐了一口:“呸!想捡现成便宜!”
林慕义摇了摇头:“不必管他。我们立刻收拾,带上所有能带走的,尤其是伤员和阵亡弟兄的遗体,连夜转移!方向……不回天津,我们往西,去三河、通州方向!”
“去通州?”陈忠(留守,此处应为李贵或其他军官)一愣。
“对!”林慕义目光坚定,“蓟州被围,我们这点人马去了也是杯水车薪。通州乃漕运枢纽,京师门户,建奴若想威逼北京,必攻通州!我们去那里,既能避敌锋芒,又能寻找新的战机!”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将黑山峪的战果和那块新的蛇纹令牌,尽快呈报给曹化淳,乃至皇帝!他需要借此战功,为振明军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和资源!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夜幕降临。振明军带着缴获、伤员和同伴的遗体,如同一个伤痕累累却满载而归的猎人,沉默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向着西南方向,开始了新的跋涉。
黑山峪的血战,如同一颗投入乱局的石子,其涟漪,正开始向着更广阔的范围扩散。而林慕义和他的振明军,也正式登上了崇祯三年这场国难的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