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明军营地的校场上,呵出的白气在寒冬的空气里凝而不散。新兵们挺着冻得发红的鼻头,在老兵粗粝的号令声中,一遍遍重复着突刺、格挡的动作,木制枪杆相交,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黑水洼的胜利与津门的扬名,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扩散后,日常依旧是枯燥而严苛的砥砺。
林慕义站在点将台旁,目光扫过场中操练的军士,看似关注着训练,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刚刚结束的武清、香河之行。带回来的俘虏和那几页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此刻正妥善安置在营地最核心处,由最可靠的亲兵日夜看守。
他没有立刻向曹化淳禀报。他在等,也在准备。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那熟悉的、属于曹化淳麾下听记的阴鸷气息再次出现在了营地外。来的依旧是冯听记,只是这次,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眼神更加锐利、步履无声的随从,显然是东厂本部的精锐番子。
“林游击,曹公公有请。”冯听记的语气比以往更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审视。
林慕义心知,自己在武清、香河的动作,绝不可能完全瞒过曹化淳的耳目。这位监军太监的“请”,往往意味着阶段性的考较与问责。
他依旧是只带两名亲随,跟着冯听记来到了天津卫城内那处熟悉的清晏楼雅间。
曹化淳今日未着便服,而是一身象征内官身份的葵花团领衫,坐在临窗的位子,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房间里除了他,只有两名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小太监,但林慕义能感觉到,暗处至少还有两道若有若无的气息锁定着自己。
“卑职林慕义,参见公公。”林慕义依礼参拜。
曹化淳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林游击,咱家交给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这武清、香河走了一遭,可曾将那窝藏的老鼠,一网打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林慕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清晰而平稳:“回公公,卑职无能,未能擒获首恶‘影先生’及其上线‘尊者’,让其脱逃,请公公责罚。”
“哦?”曹化淳放下茶盏,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林慕义身上,“这么说,是徒劳无功了?”
“虽未竟全功,但亦有所获。”林慕义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双手奉上,“此乃卑职此行缴获之关键证物,以及相关口供摘要,请公公过目。”
一名小太监上前,接过油布包,仔细检查后,才呈给曹化淳。
曹化淳解开油布,里面是几张质地不一的纸张——从张瞎子及香河俘虏口中拷问出的零散信息整理,以及那页从废弃砖窑文士行李中搜出的、记录着与香河县户房、漕帮把总银钱往来的关键账页副本。原件和那名被俘的文士,林慕义依旧扣在手中。
曹化淳的目光在那账页上停留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个“香河县户房李”和“漕丁刘把总”的名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又拿起那张描绘着蛇纹令牌的简图(林慕义未呈上实物),墨镜后的眼神微微闪烁。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蛇纹令牌……地方胥吏,漕帮兵丁……”曹化淳低声咀嚼着这些词汇,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啊,真是好得很。这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然藏着这么些魑魅魍魉!连咱家这司礼监派下来的人,都要被他们蒙在鼓里!”
他猛地将那一叠纸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一跳:“林慕义!”
“卑职在!”
“你可知,你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曹化淳盯着他,语气森然,“这背后的水,深得很!牵扯到的,恐怕不止几个小小的户房书办和漕丁把总!”
“卑职只知奉命行事,扫除奸佞,以安地方。至于背后牵扯何人,非卑职所能虑,亦非卑职所敢虑。”林慕义回答得不卑不亢。他将自己定位为一把纯粹的刀,刀锋所指,不问目标身份。
曹化淳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收敛,又重新拿起那账页,仔细看了看,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做得不错。虽未竟全功,但能撕开这道口子,拿到这些实证,已属难得。至少让咱家知道,这天津卫,乃至这京畿,哪些人是吃着皇粮,却干着挖朝廷墙角的勾当!”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你暂且放下,不要再深究了。咱家自有计较。”
林慕义心中明了,曹化淳这是要亲自接手,利用这些证据去清理内部,或者作为筹码与某些势力进行交易了。他乐得如此,振明军羽翼未丰,不宜过早卷入过深的朝堂与地方争斗。
“卑职遵命。”
“嗯,”曹化淳满意地点点头,话题一转,“你练兵也有一段时日了,黑水洼小试锋芒,证明你这套法子,确有其效。皇爷对你,很是关注。”
林慕义心神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如今虏骑虽暂退,然边患未靖,流寇蜂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曹化淳缓缓道,“皇爷有意,亲考校你的振明军,若果真堪用,或可予你更大权责,以为国效力。”
面圣!考校!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话从曹化淳口中明确说出时,林慕义的心脏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关键节点!能否获得皇帝的认可,获得名正言顺的扩编权和自主权,在此一举!
“卑职惶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不负公公提携!”林慕义立刻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惶恐。
“不必惶恐。”曹化淳摆了摆手,“将你练兵的真实本事拿出来即可。记住,皇爷不喜虚文,重实效。你的兵,能不能打,军容如何,才是关键。届时,兵部、五军都督府,怕是都会有人在场‘观摩’。”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不仅皇帝在看,整个大明的军事官僚体系也在看。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若表现出色,自然前程远大;若稍有差池,或者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则可能万劫不复。
“卑职明白!必不敢有辱使命!”林慕义沉声应道。
“好了,回去好生准备吧。具体时日,咱家会另行通知你。”曹化淳端起了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卑职告退。”
退出清晏楼,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林慕义翻身上马,缓缓向城外营地行去。街道依旧喧嚣,但他的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面圣考校,这无疑是自穿越以来,所面临的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关卡。它不再是局限于天津一地的剿匪或清剿邪教,而是要将自己和自己一手打造的振明军,彻底暴露在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和整个军事既得利益集团面前。
他知道,自己这支带着超越时代印记的军队,其训练方式、战术思想、乃至重视火器与纪律的理念,都与此时明军主流的作风格格不入。必然会引来质疑、诋毁,甚至直接的打压。
但,这也是唯一能跳出天津卫这个池塘,真正登上明末这个大舞台的机会。
回到营地,林慕义立刻下令,全军进入最高强度的战备训练状态。不仅是对操典队列、技战术的反复打磨,更增加了应对突发状况、长途行军、乃至在复杂地形下进行战术演示的预案推演。
他亲自盯着每一个环节,从士卒的个人装具、武器保养,到小队、哨级的战术配合,再到全营的阵型转换、旗号鼓令通信,务求在有限的准备时间内,将振明军最精锐、最训练有素的一面展现出来。
同时,他也开始着手准备面圣时可能需要的“说帖”——如何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阐述他的建军思想、战术理念,以及未来对振明军的规划。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展示,更是一场政治答辩。
营地的气氛,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愈发凝重而肃杀。每一个士卒都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力,训练也更加拼命。他们不知道具体要发生什么,但知道,这关乎振明军的未来,也关乎他们每个人的前途。
风,起于青萍之末。天津卫外的这座军营,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风眼,吸引着来自紫禁城和各方势力的目光。而林慕义和他麾下这支不过数百人的队伍,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迎接一场决定命运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