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十字路口”空间站留给所有初访者的第一印象,也是其永恒不变的底色。
当陆清玄——如今化名为佣兵“玄”——跟随着刀疤船长一行人,踏出那艘散发着机油与汗臭味的运输船,真正置身于空间站内部时,这股混沌感便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淹没他的感官。
声音是第一波冲击。并非某种单一的噪音,而是成千上万种声源的粗暴叠加:不同种族语言尖锐或低沉的叫卖、讨价还价;重型运载机器人履带碾过金属地板的轰鸣;远处港口传来的飞船引擎起降的咆哮;不知何处播放的、节奏怪异刺耳的星际流行乐;还有更多无法辨识来源的嗡鸣、嘶响和窃窃私语。这些声音在巨大而空旷的枢纽大厅里碰撞、回荡,形成一种足以让心智薄弱者发疯的喧嚣。
紧接着是气味。推进剂未燃尽的刺鼻、各种外星生物腺体分泌物的腥臊、廉价合成食物加热后的腻人香气、金属锈蚀的微腥、以及底层区域永远弥漫的腐败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它们无孔不入,即便陆清玄早已闭绝大部分外息,依旧能感受到这股味道试图穿透灵力屏障的顽强。
最后是视觉的轰炸。目光所及,是望不到顶的金属苍穹,由纵横交错的巨型钢梁和粗大能量管道构成,无数悬浮的全息广告牌如同色彩斑斓的幽灵,闪烁跳跃着推销各种商品、服务或是盖亚文明的宣传标语。形形色色的生命体汇成川流不息的人潮:有高达三米、披着厚重甲壳的克纳加人;有形如章鱼、在反重力浮碟上飘行的奥托星人;有全身覆盖鳞片、瞳孔竖立的泽塔人;当然,也有不少与陆清玄外形相似的人类或其亚种,但他们大多面容憔悴,眼神或麻木或精明,为生存而奔波。盖亚文明的巡逻队穿着笔挺的银灰色制服,迈着绝对统一的步伐,像一道道冰冷的标尺划过这混乱的画面,他们手中的扫描器不时发出微光,记录着一切。
这里是被严格管理的混乱,是被允许存在的无序。盖亚文明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饲养员,投下饵料,观察着鱼塘里各种生物的挣扎与互动,并从中筛选有价值的部分。
陆清玄微微低下头,让额前有些凌乱的黑发遮住过于清澈的眼眸。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佣兵护甲,这是他用从废弃飞船里找到的材料简单改制的,脸上刻意涂抹了些许油污,脚步略显虚浮,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历经磨难、刚刚找到一处临时落脚点的落魄星际浪人。
他的神识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喧嚣的表象下悄然展开,冷静地分析着一切。空间站的结构布局、能量流向、监控节点的分布、不同种族的活动规律、信息传播的主要渠道……海量的数据如同溪流汇入他的识海,被迅速归类处理。他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十字路口”的一切。
刀疤船长,那个脸上带着疤痕、脾气暴躁但似乎底线尚存的人类壮汉,粗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打断了他的观察。
“小子,算你运气好,碰上了老子。”刀疤船长嗓门很大,压过了部分噪音,“喏,给你个临时身份码,算是抵了你的船费。自己去‘巨犀之角’那边看看,找点零活干,赚够了钱,爱滚哪滚哪去。”他扔过来一个冰冷的金属牌,上面刻着“玄”和一个简单的数字序列。
“明白,船长。多谢。”陆清玄接过身份牌,用刻意模仿的、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回应,并微微躬身,表现出适当的感激和顺从。他需要这个合法的、哪怕是最低级的身份来融入这里。
“巨犀之角”是空间站下层区域一个规模不小的佣兵工会分部。当陆清玄按照指示找到那里时,更加浓烈的烟草味、酒精味和汗味几乎凝成了实质。大厅宽敞但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全息烟雾,巨大的任务板上密密麻麻地滚动着各种委托信息,从“清理b7区管道蠕虫”到“护送高价值货物至边缘星域”,危险程度和报酬天差地别。佣兵们三三两两聚集,有的在高声吹嘘经历,有的在角落里低声密谈,眼神中都带着刀头舔血的警惕和漠然。
陆清玄像一滴水融入油污,悄无声息地汇入其中。他先是花费了一点时间观察任务发布的流程和佣兵之间的互动模式,然后才走向那个标注着“初级任务”的柜台。接下的第一个任务,是帮一个脾气古怪的詹特拉星人工程师搬运重型零件到指定仓库。
工作枯燥而繁重,对于曾经挥手间移山填海的渡劫期大能而言,堪称侮辱。但陆清玄做得一丝不苟,汗水浸湿了额发,呼吸刻意变得粗重。他需要这层伪装,需要这点微薄的信用点,更需要通过这种最底层的方式,去触摸这个庞大空间站的脉搏。
休息间隙,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旁边几个佣兵唾沫横飞地闲聊。
“……听说了吗?‘黑齿’佣兵团上次在‘寂静坟场’折了半个队,说是碰到了‘幽灵信号’……” “屁的幽灵,肯定是撞上盖亚的秘密清扫队了!那边最近不安生……” “妈的,盖亚那帮铁皮脑袋,条条框框越来越多,这日子是越来越难混了。” “难混?你去‘尘埃’酒馆听听,‘星火’那帮人可是闹得欢实,据说搞到了什么大新闻,要给盖亚添点堵……” “嘘!小声点!你想被‘织网者’请去喝茶吗?”
只言片语,夹杂着大量的俚语和黑话,却透露出宝贵的信息:“寂静坟场”可能指向某个危险区域;“幽灵信号”值得警惕;“星火”是反抗组织;“尘埃”酒馆是信息集散地;而“织网者”,显然是指盖亚无孔不入的情报监控系统。
陆清玄默默记下这些关键词。尤其是“尘埃”酒馆和“星火”。老狗留下的信息提到“星火”对“静谧回廊”的异常感兴趣,而“尘埃”则是获取消息的地方。
完成一天的苦力,领到勉强够买几顿合成食物的信用点后,陆清玄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向空间站下层那片被更加浓重的阴影和闪烁霓虹笼罩的区域。
“尘埃”酒馆的招牌,用一种不断漏电的霓虹管拼成,光线忽明忽暗。门口站着两个身高接近两米五、肌肉虬结、身上明显带着非人改造痕迹的壮汉,他们的眼神像扫描仪一样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陆清玄深吸一口气,将周身气息彻底收敛,灵力内蕴如同顽石,连心跳和血液流速都控制在一种近乎休眠的平稳状态。他推开了那扇厚重、沾满不明污渍的金属门。
更加狂暴的声浪和浑浊得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将他吞没。酒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但也拥挤得多。形形色色的顾客挤在狭小的卡座里,或趴在油腻的吧台上,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兴奋剂和某种血腥味。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皮肤湛蓝的歌手,在小小的舞台上用沙哑的喉咙嘶吼着充满愤怒和绝望的歌曲。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吧台最深处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角落。
那里,坐着那个披着厚重兜帽的身影,佝偻着背,仿佛随时会散架。面前的杯子里,盛着一种墨绿色的、粘稠得仿佛活物的液体。
就是他,白天的那个“老狗”。
陆清玄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先在吧台另一端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味道刺鼻的合成啤酒,慢慢啜饮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他能感觉到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漠不关心的麻木。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才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挪到了那个角落,在老狗旁边的吧凳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位。
酒馆的嘈杂成了最好的掩护。陆清玄目光看着前方酒柜上琳琅满目的怪异酒瓶,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来了。”
阴影中,兜帽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道目光穿透黑暗落在他身上。接着,那个苍老、沙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同样低低地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
“很准时,伙计。你可以叫我‘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