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出细碎声响,贾政踩着满地玉兰花瓣往佛堂走去。
二十日的闭关修炼让他五感愈发敏锐,隔着老远便听见佛堂内传来木鱼声,
“咚、咚、咚”,像是敲在人心尖上,与檐角铜铃的清越声交织成一曲哀歌。
跨过门槛时,檀香裹挟着烛泪的焦苦扑面而来。
佛堂内光线昏暗,只靠几盏长明灯勉强照亮,摇曳的烛火将供奉的观音像映得忽明忽暗。
王夫人身着素白麻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一本手抄的《地藏经》,
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迟迟未落。
一袭素白麻衣松松垮垮地裹着身形,
布料褶皱间隐约透出内里藕荷色中衣的边缘,衬得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发髻随意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轻颤,
与鬓边那支褪了金漆的玉兰簪相互映衬,无端添了几分凄清的美感。
“夫人。”
贾政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激起微弱回响。
王夫人浑身一颤,手中狼毫笔 “啪” 地掉在经书上,
墨汁晕染开,将 “南无阿弥陀佛” 几个字浸成一团黑。
她转过脸的瞬间,贾政呼吸微滞。
往日威严的丹凤眼此刻红肿如桃,下眼睑泛着青灰,
像是被水墨晕染的宣纸,眼尾细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明显。
那双曾精心描绘过的柳叶眉,如今因长久的哀伤而微微蹙起,
眉峰处还沾着半干的泪痕,宛如雨后沾露的残花。
她的嘴唇苍白干裂,失去了往日胭脂的润泽,
说话时唇角微微颤抖,露出一排整齐却泛着青白的贝齿。
肌肤不再似往昔般细腻莹润,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病态的蜡黄,颧骨微微凸起,
将原本圆润的面庞削出几分棱角,倒显得鼻梁愈发挺直,
只是少了几分贵气,多了些憔悴的楚楚动人。
当她起身时,纤细的腰肢在麻衣下盈盈一握,身形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走路时裙摆轻扫过地面,隐约可见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裙裾,
虽已有些许褶皱,却仍难掩精致的针脚,
恰似她即便深陷悲痛,骨子里的贵妇人气质也未曾全然消散。
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妇人的温婉与脆弱,
那抹人妻独有的韵味,在哀伤的笼罩下,更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风情。
“老爷......”
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因跪坐太久双腿发麻,踉跄着险些摔倒。
贾政快步上前扶住她,触手皆是嶙峋骨感。
王夫人身上再不见往日诰命夫人的华贵气息,只余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佛香混合的味道。
“当心些。”
他将人扶到一旁的禅椅上坐下,目光扫过佛堂角落堆叠的经卷,
以及案几上冷掉的药碗,眉头不禁皱起。
王夫人垂着头,绞着手中褪色的帕子,半晌才喃喃道:
“老爷,是我没把珠儿看好,是我......”
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
贾政看着眼前憔悴的妇人,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前世他作为旁观者,对红楼人物不过是走马观花的了解,
但是对于书穿文中的王夫人印象很深,是书中的反派,
名义上是荣国府的主母,实则是王家的女儿,
一心一意帮助王子腾、贾元春和宝玉,不惜将府中搬空。
如今亲身处在这情境中,也真切感受到丧子之痛对一个王夫人的打击。
他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王夫人,温声道:
“夫人节哀,珠儿之事...... 是天命,非人力所能违。”
“天命?”
王夫人突然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疯狂,
“若真是天命,为何偏偏选中我的珠儿?他才十七岁,明明那么聪慧,明明......”
她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贾政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
“夫人,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珠儿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
“如今府中上下,还需你支撑。老太太年事已高,许多内宅事务离不开你。”
王夫人闻言,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支撑?我还能支撑什么?”
“珠儿走了,宝玉又整日不务正业,我......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宝玉还小,日后慢慢教导便是。”
贾政将冷掉的药碗拿到门口,唤来丫鬟重新温药,
“夫人且放宽心,先将身子养好。“
“如今家中全靠老太太支撑门面,若你再病倒,老太太该多忧心。”
王夫人沉默良久,低声道:
“老爷说得是,是我糊涂了。”
“只是...... 只是一闭上眼,就想起珠儿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他中秀才那日,全家都高兴得......”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贾政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供桌上摇曳的烛火上:
“我这些日子在书房静思,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如今贾府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
“外头的官场上,不知多少人盯着我们家的爵位和产业;”
“内宅里,琐事繁杂,稍有不慎便会生出祸端。”
“夫人,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
王夫人诧异地看向他,
在她的印象里,老爷向来是个固执刻板的人,只知读书做官,何曾说过这般透彻的话?
但此刻看着贾政沉稳的神色,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安心。
“老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夫人莫要再整日沉浸在悲痛中。”
贾政语气坚定,
“你我夫妻,当携手共度难关。”
“内宅之事,还需你费心打理;我在外为官,也会尽力周旋。”
“只有我们振作起来,才能保住贾府的根基,才能护得宝玉和府中众人周全。”
王夫人眼中泛起泪光,这次不再是悲痛的泪水,而是感动与希望交织的泪光:
“老爷,我明白了。从明日起,我便搬回房里,好好料理家务。”
这时,丫鬟端着温热的药进来。
贾政接过药碗,亲自递到王夫人手中:
“先把药喝了,等会儿我陪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王夫人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却暖了她冰凉的心。
看着贾政关切的眼神,她突然觉得,这个向来与自己有些隔阂的丈夫,似乎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