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将张启年的卷宗推到一旁,指尖翻动着剩下的资料。
纸张簌簌作响,映着他沉静的目光。
自晋升驱物境后,他的神识愈发清明,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愈发纯熟。
每一页纸的字迹、每一处墨痕,都像被刻刀拓印般,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谁是三年前进的都察院,谁曾在江南任过职,谁与吏部某位官员是同年,谁又在去年的漕运案里出过力……
繁杂的信息在他脑中飞速归类、串联,像一盘被迅速理清的棋局。
不过一刻钟,都察院上下百余名官员的履历、人脉、甚至几桩不大不小的旧事,都已被他牢牢记住。
期间,值房外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
脚步声、咳嗽声、低低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却没人敢靠近左都御史的值房。
那些声音里带着试探、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
贾政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看来,大部分御史还是拎得清的。
左都御史掌都察院印信,虽是暂代,却也是天子亲命。
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没人敢公然与他这位“圣眷正浓”的新上司作对。
他放下最后一页纸,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神识扫过众人面上表情。
现在,他心里已有了数。
哪些人是墙头草,哪些人是实干派,哪些人背景复杂,一目了然。
唯有张启年的心腹党羽,还藏在暗处,需得等会儿正堂议事时,才能一一辨认。
“时辰快到了?”贾政抬头问守在门口的老吏。
老吏连忙躬身:“回大人,还差一刻钟。”
“嗯。”贾政起身,官袍的褶皱在转身时舒展开,“备轿,去正堂。”
走到门口时,他特意瞥了眼斜对过的右都御史值房——门依旧紧闭,像只蛰伏的老兽,透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
贾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迈步走出。
该来的,总会来。
今日这正堂之上,正好看看,这都察院的水,到底有多深。
贾政走出值房时,廊下的风卷着槐树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整了整官袍的领口,稳步向前,玄色的袍角扫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愈发安静的都察院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沿途的御史们三三两两地站着,见他过来,纷纷收了声,躬身行礼。
有人低着头,眼角却偷偷瞟他的神色;有人拱手时指尖微颤,带着几分紧张;也有人神色坦然,目光与他对上时,还微微颔首示意。
“贾大人。”
“大人。”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里,透着不同的意味——有试探,有敬畏,也有几分刻意的疏远。
贾政目不斜视,只偶尔对躬身最深的几位微微点头,脚步不停。
走到月洞门时,迎面撞见两个正低声交谈的主事。
见了贾政,两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噤声,慌忙行礼,额上竟渗出细汗。
贾政认出这两人,是张启年一手提拔的,便多看了两眼,那两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穿过庭院,正堂的朱门已遥遥可见。
门口的廊柱下,站着十几个御史,显然是在等他。
为首的几位年资较深,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眼神却在他身上打转,像是在估量他的斤两。
“贾大人。”一位须发半白的御史率先开口,是都察院的掌印御史之一,“都已备好,就等您了。”
贾政点头,没多言,径直踏上正堂的台阶。
木质的台阶被踩得微微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堂内早已站满了人,见他进来,纷纷转身行礼,黑压压一片,竟有种山雨欲来的肃穆。
贾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站在前排的,多是些老资格,神色平静;
后排的年轻御史,则多带着好奇与紧张;
而靠右的几个位置,有七八人眼神闪烁,隐隐以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为首——贾政记得此人,是张启年的心腹,名叫刘望之。
他走到正堂中央的主位坐下,目光落向空着的右首位置——那是右都御史的座位,依旧空着。
“人都到齐了?”贾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正堂,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
底下瞬间安静,只有檐角的风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正堂内鸦雀无声,唯有香烛燃尽的余烟在光柱里浮沉。
右都御史的座位空在那里,像一块刺目的留白,人人都看得见,却没人敢提及。
贾政端坐在主位上,手指轻叩着案几。
他今年已过而立,可那张脸却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俊,眉峰挺秀,肤色白净,若换上常服,说他是未及弱冠的世家子也有人信。
可此刻,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少年气,只有沉沉的威严,扫过众人时,让不少年过半百的老御史都暗自心惊。
“会议记录,谁来做?”贾政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底下静了片刻,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御史硬着头皮站出来,躬身道:
“回大人,按例……是右都御史大人的幕僚负责记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张大人未到,幕僚也……”
话未说完,便被贾政打断:
“按例?都察院的规矩,是左都御史与右都御史共同主掌,还是右都御史一人独断?”
年轻御史脸一白,慌忙低下头:“下官……下官失言。”
贾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缓缓扫过全场:
“本官宣暂代左都御史,今日召集诸位议事,是例行公务。右都御史不到,难道公务就不办了?记录就没人做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里添了几分锐利:“方才传令的老吏何在?”
先前那名老吏连忙跑出来,跪在地上:“大人,小人在。”
“通知右都御史时,他怎么说?”贾政追问。
“小人……小人去了张大人的值房,敲门无人应,问了门子,说张大人一早就出去了,没说何时回来。”老吏的声音发颤。
“出去了?”贾政冷笑一声,“知道议事,却偏在此时‘出去’?是没收到通知,还是故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