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从钢铁总厂家属院出来,心头落定了一件事,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她转了两趟公交车,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一路上闻着各家各户飘散着的晚饭香气。
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味一齐涌来。
张父张母都已经下班,正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碌。
张母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炒菜,锅里刺啦作响,张父则刚洗完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正仔细地切成小块,插上竹签,端到客厅里分给眼巴巴等着的孩子们。
“妈妈!”秀词和秀歌两个孩子看到她,立刻举着苹果块欢呼着扑过来。
“哎,慢点吃。”张英英笑着摸了摸孩子们的头。
她环视了一下,没看到弟弟张英澜的身影,便随口问道:“娘,英澜呢?还没下班?”这个时间点,他通常也该到家了。
正在炒菜的张母闻言,手里动作没停,脸上却露出一个神秘又带着点揶揄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他呀?最近可是有点不对劲。”
“哦?怎么了?”张英英好奇地凑近。
张母朝门外努了努嘴,像是怕被谁听去似的:“他们厂里那个广播站的播音员,姓柳的姑娘,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事没事总爱往他们车间跑,找些由头跟他说话。那姑娘大胆得很,一到下班点儿,还敢在厂门口等他。”
张母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你弟弟现在吓得,下班铃一响都不敢马上走,非得在车间里磨蹭半天,估摸着人家姑娘走了,他才敢偷偷溜回来呢!”
张父正好端着空盘子从客厅回来,听到这儿也笑了,摇摇头:“这小子,性子太闷了,碰到这事儿就更怂了,那柳姑娘我见过一次,模样挺周正,说话也爽利,也不知道看上他啥了。”
张英澜的婚事,确实是张父张母心底的一处牵挂。
早年家里的变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将原本开朗的少年变成如今的沉默寡言青年。
除了至亲,他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
平反回沪这几年,不是没有好心人介绍条件般配的好姑娘,但都被他客气地回绝了。
做父母的,哪里能不忧心?看着他年岁渐长,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那份担忧时常在夜深人静时萦绕张父张母的心头。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共同经历过了那场风暴,他们比寻常父母更懂得尊重二字的重量。
他们亲眼见过理想如何被践踏,人性如何被扭曲,因此,在风暴过后,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珍视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意愿与平静。
“随他吧,”张父将竹签轻轻放在碟子边,声音温和而沉稳,“这孩子心里有疙瘩,我们逼他,等于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只要他自己觉得舒心,结不结婚,生不生子,都由他。”
张母也点了点头,目光温柔:“是啊,咱们家能再聚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他开心就好。”
张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往常张英澜该到家的时间。
张母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对着张父说道:“英澜这孩子,平时这个点早该回来了,今天怎么回事?要不你骑车去迎一迎?”
张母的担忧情有可原。
张英澜就算要避开那位柳姑娘,往常晚归也顶多半个小时,今天天色已暗透,却还不见人影,确实有些反常。
“我骑车去他们厂那边看看路。”张英英说着她动作利落地推起院子里那辆二八自行车,脚下一蹬,轻盈地滑出了院门。
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
她沿着通往纺织厂的那条相对僻静的路缓缓骑着,目光扫过路灯下稀疏的行人和梧桐树影。
骑过差不多一半路程时,她的车速慢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阴影下,果然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挺拔却微低着头的身影,正是她弟弟张英澜。
而他对面,站着一位穿着时髦格子呢大衣的女同志,身形高挑,即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姿态很好,一条乌黑油亮的高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当的社会距离,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那股氛围……不像是一方热情一方躲避,反而有种微妙的的安静。
张英澜没有立刻离开,那姑娘也没有进一步逼近,只是站在那里。
张英英在远处看着,见弟弟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体姿态也透出明显的不耐,甚至带上了一点气急的意味。
她心道不好,这傻小子别把话说得太重,伤了人家姑娘,也堵了自己的路。
她不再犹豫,脚下用力一蹬。
“英澜?”她喊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打破了那边僵持的气氛。
张英澜猛地抬头,看到姐姐,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和被撞破的羞赧,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这种情绪让他愈发觉得难堪,仿佛自己处理不好事情被家人抓了现行,于是将那股无名火更直接地转向了面前的柳玉,语气更加生硬严肃,几乎带着呵斥:“柳玉同志!我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们不可能。”
那个叫柳玉的姑娘,本来就在强忍着情绪,被张英澜这加重语气的再次拒绝一刺,眼眶里一直在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猛地偏过头,飞快地用大衣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正巧这时张英英停好车走了过来。
柳玉回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并肩站在一起的姐弟二人,委屈和伤心涌上心头,她带着哭腔,伸手指向张英英,质问道:“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躲着我,就是因为她吗?她是谁?”
张英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弄得一愣,随即看到弟弟那张憋得通红、又急又气的脸,立刻明白这姑娘是误会了。
她赶紧上前一步,站在一个更清晰的位置,脸上露出温和又带着点无奈的笑容,语气肯定地澄清道:“这位同志,你千万别误会。我是张英澜的亲姐姐,张英英。今天是因为他下班晚了,家里不放心,我才出来找他的。”
她的话语清晰,态度坦然,瞬间打破了柳玉脑海中那狗血的猜想。
柳玉愣住了,脸上还挂着泪珠,表情却已从伤心质问变成了尴尬和不知所措。“姐……姐姐?”她喃喃道,脸颊飞快地染上红晕,几乎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