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卷起漫天黄尘。
张英英靠窗坐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荒凉的景致,弟弟张英澜那双强忍泪光、写满不舍与依赖的眼睛,仿佛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的心像是被那目光拴住了一角,随着汽车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细细密密的疼。
骨肉分离之苦,如同附骨之疽,在这动荡的年月里,折磨着每一个被迫离散的家庭。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酸涩与牵挂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沉溺于离别愁绪的时候。
回到沪市招待所时,已是傍晚。
假期只剩下最后两天,她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留在风暴可能的中心,等待一个结果。
下一次能再来沪市,不知是何年何月,她不能错过这最关键的时刻。
接下来的两天,张英英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她都以为要无功而返了。
可就在她准备离开沪市的这天清晨,整座城市被爆炸性消息点燃了。
她特意选了离革委会仅一街之隔,食客多为附近机关人员和消息灵通人士的国营饭店。
推开门,一股不同于往常的热浪扑面而来。
几乎每张桌子都在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却盖不住那份激动。
张英英心头狂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在前台要了一份红烧肉套餐。
刚落座,就听隔壁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对自己的同伴激动地比划着:
“老天爷!你是没看见!天还没亮,好几辆吉普车直接堵死了弄堂口。” 他声音发颤,“下来的人全都穿着便衣,但那架势,绝对是军部的人,枪都亮出来了。”
另一人立刻接话,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桌上:“不止!革\/委会大楼那边更吓人,王副主任、李部长...五个,整整五个头头,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带走了,手铐都戴上了,说是……通敌叛国。”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
她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送入口中,浓香的肉汁在舌尖炸开,与她内心翻涌的狂潮交相呼应。
斜对面一个老大妈拍着大腿,心有余悸:“俺家就住那弄堂对面,半夜就听见动静不对,扒着门缝一看,好家伙,那一片挨家挨户的搜,听说密室挖得跟老鼠洞似的,里头听说全是贪的钱,那箱子抬出一个接一个。”
“那个最大的呢?”有人急不可耐地问。
“还能跑了?瓮中捉鳖! 听说是在那个弄堂那片被抓的,当时还想摆他主任的架子,结果人家直接亮出搜查令和逮捕令,当场就瘫了。”
张英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饭。
每一句议论,都像一把铁锤,将她心中那块压抑重如泰山的巨石,砸得粉碎,她甚至能想象出罗富桂从弄堂里拖出来时,那副魂飞魄散的狼狈相。
她强忍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指尖因用力握着筷子而微微发白。
她不能欢呼,不能显露半分,只能将这滔天的快意就着饭菜狠狠咽下。
离开时,她看了一眼窗外。
革\/委会大楼依旧矗立,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威压。
街上的人群还在兴奋地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席卷沪市高层的风暴。
张英英特意买了最晚一班离开沪市的火车票。
她需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亲眼确认。
她先是绕道去了罗富桂居住的那片僻静小楼。
远远望去,那扇曾经象征着权力和隐秘的门户前,赫然站立着两名荷枪实弹、身穿整齐军装的士兵。
他们身姿笔挺,面容冷峻,如同两尊门神,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院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往日生活气息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武力接管后的肃杀。
张英英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冷冷地掠过,心中那块关于罗富桂个人的巨石,彻底落了地。
紧接着,她转向那条藏着地下魔窟的弄堂。
还未靠近,就被眼前的阵仗震慑住了,弄堂入口乃至周边一大片区域,都被拉起了临时的警戒线,多名穿着绿色军装、持着步枪的士兵严密把守,将好奇张望的路人和这条曾经藏污纳垢的巷子彻底隔开。
刺刀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里面似乎还有人员进出忙碌的身影,但一切都在一种无声秩序中进行。
弄堂外围尚未被完全清场的区域,此刻比往日里更热闹了几分。
周边住的街坊邻居们,揣着手,缩着脖子,既不敢靠得太近,又舍不得离开,聚在一处低声交谈,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惧与按捺不住的兴奋。
张英英悄无声息地混入这群人中间,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壮实的大叔拍着大腿,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懊恼和后怕:“娘的!那个被抓的其中一个小年轻,就经常来俺家摊子上买烧饼, 平时也不多话,看着像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俺看他是个老客,还时常多给他撒点芝麻,或者便宜个一分两分的!谁他妈能想到他是个敌特?是死鬼子?”
他越说越气,脸膛涨红:“早知道他是这路货色,老子非往他饼子里加料不可, 拉死他个龟孙。”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投来一片诡异的目光。
大叔立刻意识到失言,慌忙摆手辩驳,额头都急出了汗:“哎哎哎!俺可不是那黑心商贩,就只加给他,只加给那一个鬼子!咱街坊邻居,童叟无欺,用的可都是真材实料! 你们可别瞎想!”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压低了的哄笑和嘘声,气氛反而轻松了些。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一副洞察世事的模样,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嘿!这算什么?你们知道为啥这破弄堂平时总有生面孔,还都是些看着就不一般的人进出不? 告诉你们,咱沪市那个威风凛凛的革\/委会罗主任,这回也栽了,听说也是个汉奸, 跟这里面的人是一起被抓走的。”
“嚯——!” 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脑袋都不自觉地往老大爷那边凑了凑。
老大爷见成功吸引了众人,更是来了精神,用拐杖轻轻点着地面:“我就觉着不对劲嘛,你们想想,前几天下那么大的雨,黑灯瞎火的,我就瞧见一个打着黑伞、穿着体面的人影,鬼鬼祟祟地钻进去了,当时还纳闷呢,现在一想,保不齐就是那位罗大主任,当时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雨衣的人呢,保不齐就是咱军队的,早就暗中盯着这群龟孙了。”
“我的老天爷!这么大的官也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怪不得这弄堂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贼窝!”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语气里充满了发现惊天秘密的刺激感和对背叛者的唾弃。
张英英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听着这些猜测和愤慨,太阳穴不停的跳,老天爷,她那天跟踪被这老大爷看到了?
她得赶紧走了,这段时间肯定会重点排查周边街坊,希望这老大爷没有看清她的脸,不然军部的人肯定会将投递举报信和她联系到一起,对于敌特重点打击,但对于进首长办公室来去自如的人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