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宫上空,萧雨眠绝美如谪仙的身影凌空而立,周身还散发着清冷而强大的气场。
下方,黑压压地半跪着一群身影,数量众多,他们虽极力收敛,但那森然魔气,依旧可见。
萧雨眠面无表情,目光淡然地扫过下方,这时薛东岳越众而出,双手捧着一卷契约文书,恭敬地递上。
他的动作沉稳,但眼眸仍旧微微低垂,萧雨眠接过那卷契约,神识略微一扫,便淡淡颔首,随即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待萧雨眠离去,一名强者立刻快步走到薛东岳身旁,脸上写满了不甘,压低声音道:“长老!我们就这样投降了?签下这屈辱的契约?主上那边若是怪罪下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薛东岳一记凌厉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那强者意识到失言,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属……属下失言!”
薛东岳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沉重地叹息一声:“主上?呵,魔族大军早已溃败,我们这些被留在这的,早已成了弃子!”
“若不签下这份契约,换取一线生机,难道真要带着所有族人魂飞魄散吗?我们还有别的退路吗?”
那名强者猛地抬起头,紧紧握拳:“可是长老!您可是入寂境巅峰的强者!我们这么多弟兄拼死一战,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何必……何必如此?”
他环顾四周,声音带着悲愤,“世人皆言我魔族卑劣,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如今我们这般摇尾乞怜,岂不是要坐实了这等污名!”
薛东岳缓缓摇头,眼神苍凉:“尊严?活着,才有资格谈尊严,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更何况……”
他抬头望了望萧雨眠离去的方向,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你们也亲眼看见了,无极剑宫,又出了一位归真境的剑仙!那是怎样的存在?莫说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就算是主上,现如今恐怕也难以招架!”
那强者依旧不甘,上前一步,急切地补充道:“但这份契约的条件实在太过严苛!不仅要接受大楚王朝永世监视,还要以人族龙脉之力镇压我等,令我等修为再难寸进!”
“最过分的是,契约明确规定,我们的后代子嗣,决不允许觉醒魔种!这……这是要绝了我们的根啊!长老!”
薛东岳闻言,脸上却浮现出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淡淡笑容,他抬手拍了拍那强者的肩膀:
“根?或许吧……但我,真的老了,经历了太多厮杀,见惯了生死,如今……只想惜命,也折腾不动了。”
“不觉醒魔种,又如何?我倒是觉得,若能抛却这身力量与宿命,像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他不愿再听任何劝诫或抱怨,径直转身,独自离开。
薛东岳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前,小小的院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种满了各色鲜艳的花卉,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一位腹部明显隆起,面容温婉秀美的妇人,正提着一个小巧的木制花洒,动作轻柔而仔细地为花朵浇着水。
薛东岳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刚刚的冷硬与疲惫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溺爱与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妻子的手臂,语气温柔得:“哎呦,我的夫人,你怎么又自己出来浇水了?不是说了这些粗活等我回来做吗?”
美妇见他归来,眉眼间顿时染上欣喜,却故意微微嘟起嘴,带着几分娇嗔道:“哼,整日把我关在屋里,都快闷出病来了!你又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我还不能出来透透气?”
薛东岳连忙赔着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屋里走:“怪我,都怪我!夫人放心,从今日起,定当时时陪在你身边。”
自此,薛东岳仿佛真的彻底放下了过往的身份与力量,他与妻子如同世间最平凡的夫妻,每日里养花种草,携手在夕阳下的街巷散步,看着炊烟袅袅,听着市井人声。
他学着凡人的样子,为妻子描眉,陪她听曲,在她孕吐时手足无措地熬制汤羹,那段时光,是他漫长而灰暗生命中,偷来的一抹最温暖的色彩。
然而,这幸福的平静,在妻子临产的那个夜晚,被彻底击碎。
“不……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薛东岳惊恐地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不断涌出鲜血的妻子,脸色惨白。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身为魔族,他对血液的感知本就敏感,他清晰地感受到,妻子流失的血液中,混杂着属于他的精纯魔气!
是他!
是他潜移默化地侵蚀了身为凡人的妻子!
是他害了她!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夫人!”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然而,妻子却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深深眷恋。
“夫君……不要哭……”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也,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手臂无力地垂下,她最终在他的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薛东岳倚靠着冰封着薛息儿的坚冰,目光慈爱而痛苦地凝视着女儿被冻结的面容,继续诉说着:“那一刻,万念俱灰,我曾一度想要追随她而去。”
他顿了顿,“可是我不能,息儿,是我的妻子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李不言几人听得入神,就连一向清冷的刘子衿,也悄然收起了长剑,静静地立于一旁,默然聆听。
“后来呢?” 孟雪性子急,忍不住追问道,眼中已盈满了同情的水光。
“后来……” 薛东岳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着。
随着薛息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像他的妻子,只是薛东岳却在一次无意间的探查中,震惊地发现,女儿的天赋之高,远超他的想象。
她体内的魔种,竟在没有任何引导,甚至在刻意压制的情况下,自行孕育而生,而且那魔种之中蕴含的血气之庞大,令他这个曾经的入寂境巅峰强者都感到心惊。
但这并非喜讯,而是催命符!
当初一同投降的魔族旧部,并非全都安分守己,暗中仍有不少人心怀异志,对大楚的监视不满。
而大楚王朝本身,对于他们也始终抱有警惕,若在此时,被人发现他薛东岳的女儿,竟然违背契约,这个孩子,哪里还会有活路?
隐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隐藏下去!
薛东岳开始疯狂地四处搜寻能够压制魔种气息的秘法,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究找到了一种上古流传的禁忌之术。
然而,此法代价极大,不仅需要耗费海量的天材地宝,更会持续损耗施术者的本源,而且效果并非永久,每隔一段时间便需重新加固。
为了换取维持秘法的资源,他已散尽了积累的所有财富,随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东境杨家。
一场交易,薛东岳定期抽取自己已然不多的本源精血,辅以秘法,炼制成拥有奇效的曼殊丹,以此从杨家换取维持女儿身上封印所需的庞大资源。
这饮鸩止渴的行为,使得他本就因秘法反噬而衰落的实力,更是雪上加霜,一路跌落境界。
然而,即便如此,也只是延缓,而非根治。
直到这一年,薛息儿体内的魔气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时常因魔气失控外溢而陷入昏厥。
薛东岳明白,普通的压制手段已经无效,他必须寻找一个彻底解决的方法。
他的目光,投向了瑶池圣地。
瑶池,传说是天下至清至净之地,拥有洗炼神魂,净化躯体的无上神力,更对一切邪祟魔气有着天生的克制作用。
或许,那里是拯救女儿最后的希望!
所以,在得知有瑶池弟子出现在天观城附近时,他才会刻意制造机会接近孙熹和孟雪,本想借此打探消息。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孙熹对于魔族的执念如此之深,竟死死纠缠不放,让他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家,家中又迎来了李不言和杨空秋这两位不速之客。
薛东岳将目光缓缓转向李不言,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艰难地挤出温和的笑意:“不过,李少宫主,老朽也要谢谢你。”
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你真的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当你明知危险,却依旧选择挡在息儿身前,愿意保护她的那一刻,老朽心中,真的是无比感激。”
李不言沉默着,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所以后来的那一幕,是你故意演给我们看的?”
薛东岳缓缓地点了点头,再一次艰难地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冰雕中女儿,目光中充满了心疼与愧疚,声音哽咽:
“若非被逼到绝路,天下间,又有哪个父亲会忍心如此伤害自己的骨肉啊……”
李不言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解,他上前半步追问道:“理由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东岳却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李少宫主啊,你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但是在这个弱肉强食,人心叵测的世界上,过分的善良有时候,并非是一件美好的事。”
“它甚至可能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成为刺向你自己的利刃,会害了你的。”
他见李不言抿紧嘴唇,依旧固执地看着,便喘息了几下,继续解释道:“对比起你的善,老朽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另一边。”
李不言眸光一闪,明悟些许:“你说的是孙熹?”
薛东岳肯定地点头,眼中闪过无奈:“那孩子,执念太深,恨意入骨,他对魔族的仇恨,会让他对我恨之入骨。”
“这份恨,会成为驱使他行动的动力,但同时也是一把无形的枷锁。”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这把枷锁,会悄悄地勒紧他的判断,束缚他的选择,他会开始执着于完美的结局,就像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少宫主您或许只会赞叹它的美好,而他却会为了画卷角落一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不存在的污渍而焦虑发愁,甚至不惜代价想要将其修正。”
“他会执着于要彻底粉碎我这个魔头的所有阴谋,而在这个过程中,顺带拯救我那无辜的女儿,便会成为他证明自己胜利的一部分。”
听完这番剖析,整个曼殊沙华花海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沉默着,陷入了复杂的沉思,尤其是李不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薛东岳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沉重感压在心头,让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薛东岳卸下了重担,彻底地松了最后一口气,倾尽一生隐秘,道尽半世挣扎,随之而来的,是那无边无际,将他彻底淹没的疲惫与虚弱。
三十年前,他签下了一份屈辱的契约,只为在种族溃败后苟全性命。
然而,爱妻的离世,却让这份用尊严换来的生,变得如同煎熬,生不如死。
可命运弄人,他又无反顾地,签下了另一份更加沉重,更加无条件的契约。
一份名为爱的契约。
为了这份契约,他耗尽了修为,散尽了家财,背负了骂名,用尽了心机,直至油尽灯枯。
他再也支撑不住,残破的身躯彻底瘫软在地,暗红的鲜血自他身下汩汩涌出,浸染了身下那片如火如荼的曼殊沙华,让那凄艳的红色,变得更加绚丽,也更加刺目。
“不言,” 叶天恒背过身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选择权,在你。”
李不言缓缓闭上了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脑海中闪过自己一路走来的所见所感。
片刻后,他猛然睁开双眼,眼神已然变得坚定而清澈。
他向前,稳稳地踏出了一步。
身后孟雪的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但最终,她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刘子衿的目光也落在李不言身上,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后,刘子衿微微颔首。
李不言不再犹豫,一步步走到了奄奄一息的薛东岳身旁。
他手腕一翻,“锃”的一声,长剑出鞘,寒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
他看着地上这个为了女儿付出一切、行将就木的老人,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厉,体内灵力奔涌,悍然挥剑!
一缕轻柔的清风,拂过冰封着薛息儿的厚重玄冰。
“咔嚓!”
坚冰应声而碎,化作漫天晶莹,如同星辰般洒落。
而被冰封在内的薛息儿,周身狂暴的魔气似乎暂时平复,身体却毫发无伤,软软地倒伏在花瓣之中。
“其实……” 李不言收剑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气息奄奄的薛东岳,“我还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选择相信善良的人。”
薛东岳迷离的,即将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最终凝固成安然。
“是……吗……”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就……拜托您了……”
曼殊沙华,传说中的冥界之花。
天上之花,见者离苦,所以世人皆言,见此花,亦象征着离别与悲伤,它常盛开在坟茔侧与河岸边,花开如血,叶落无痕,似梦似幻。
但李不言知道,这种花,其根茎花叶皆可入药,亦是炼制某些高阶丹药的珍贵灵植,蕴含奇异生机。
它并非只代表死亡与终结。
它更是信物,是寄托。
它总是盛开在稻谷金黄还有祭祖祈福的时节。
它代表的,是逝者的护佑与生命的归来,是跨越生死界限的思念与承诺,是生命的顽强延续,而非冰冷的死亡终点。
看那无边花海,它们依旧在幽暗中炽烈地燃烧着,绽放着火焰般的光彩。
心火不灭,信念长存,生命的故事,便将如此,生生不息,轮回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