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寒帐孤眠：甲冷灯残枕畔霜
沈砚之这一觉睡得久，久到案角那盏油灯燃尽了灯油，昏黄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只剩灯芯上一点火星，“滋啦”一声灭了，帐内便彻底沉进了暮春的微凉里。
他仍是侧躺的姿势，脊背弓着，像株被风雪压弯却未折的松。身上那件玄色软甲从清晨到日暮，始终没脱，甲片是薄鳞叠压的样式，边缘被常年的征战磨得发亮，唯有心口处几片还留着前日林战的划痕，浅褐色的血痂在甲缝里凝着，已泛出干硬的质感。软甲领口的两颗盘扣松着，露出颈侧冷白的肌肤，随着绵长的呼吸，那片肌肤轻轻起伏，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细流般，顺着下颌线往下，隐没在衣领深处。
左手蜷在身侧，指节微微弯曲，掌心还攥着半块风干的麦饼——那是昨日深夜处理军务时，亲兵塞给他的，他咬了两口便搁在案上，后来困极倒在榻上，随手抓过来就没再松开。麦饼的碎屑沾在他指腹的薄茧上，还有些嵌进了指甲缝里，浅黄的碎末混着他指端的泥垢，倒显出几分战场生涯的粗粝。他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动一下，麦饼便在掌心轻轻蹭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很快被帐外的风声盖过。
右腿微屈，膝盖顶在榻沿，黑色的战靴也没脱，靴底沾着的泥土、草屑在浅色的褥面上印出一小块深色的印子，随着他翻身时膝盖的挪动，那印子又晕开些，像幅潦草的墨痕。靴筒被压得有些变形，露出脚踝处一截白色的绑腿，绑腿是粗棉布做的，缠得紧实，只在脚踝内侧松了个小结，结头处的线头磨得毛茸茸的，偶尔会蹭到靴筒内侧，引得他脚趾轻轻蜷一下。
散在枕上的墨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发梢沾着的麦饼碎屑落在枕巾上，与他颈侧滑落的几根发丝缠在一起。他的眼睫很长，密得像把小扇，此刻垂在眼下，随着每一次呼气，眼睫便轻轻颤一下，在眼睑下方投出细碎的阴影，那阴影随着天光渐暗，也一点点沉下去，终于和帐内的黑暗融在一起。
中途他醒过一次，大概是软甲压得肩颈发僵，他微微偏过头，脖颈转动时，甲片摩擦着内衬的麻布，发出“窸窣”的轻响。眼睫掀开半分，眼底蒙着层刚醒的雾，茫然地扫过帐内——案上的军报还摊着，砚台里的墨已干成了硬块，榻边的长剑斜斜靠在木架上，剑穗垂在地上，被风吹得轻轻晃。他盯着那剑穗看了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梦到了什么，左手攥着麦饼的力道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
再睁眼时，帐外已亮起了星子。他的呼吸渐渐变浅，软甲下的胸膛起伏慢了些，左手终于松开了那半块麦饼，麦饼“嗒”地落在褥子上，滚了半圈，停在他的膝盖边。他的手指伸直，轻轻搭在软甲的甲片上，指尖划过那些磨亮的边缘，像是在触碰过往的征战，又像是在安抚这具疲惫的躯体。帐外的风还在吹，帐帘偶尔“啪”地撞一下木架，他却再没醒，只将脸往枕巾里埋了埋，鼻息间满是软甲上尘土、汗渍与麦饼碎屑混合的味道，那是属于他的，在无数个征战夜晚里，最熟悉的安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