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点头:“眼下人手是紧,但思源里已有不少轻症患者在好转,等他们能搭把手,局面就会轻松许多。”
他转向苏云卿、谢氏等女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师娘、老夫人、嫂子,这几日只能委屈大家在营地静养了,切勿随意走动。
有任何需要,一律让老孙请亭卒代为操办。”
说罢,他蹲下身,与几个孩子平视,尤其看向刚才语出惊人的孙峦,神色严肃中带着温和:
“峦儿、圆圆、小钰,你们要乖乖听大人的话。
里中疫病横行,绝不是儿戏,一旦染上,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留在营地,就是帮哥哥最大的忙。”
孙峦嘟起小嘴,脸上写满不情愿:“可是哥哥……我也想进去帮忙,我不会添乱的……”
她顿了顿,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经过了一番思考,又认真地说道:
“还有,我总觉得……不该是朱叔去联络外界,孙叔守家吗?
哥哥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有点问题?”
她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审慎;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孙敬和朱富都不由得对视一眼。
圆圆和崔钰也仰起小脸,眼巴巴地望着陆渊,小声附和:
“待在营地里好无聊呀……我们也想帮忙……”
陆渊看着他们渴望又委屈的小脸,心中一软,但态度依然坚决:
“疫情不是游戏,听话。
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哥哥保证,给你们做一桌从没吃过的好吃的,怎么样?”
这时,一旁的苏云卿也适时地板起了面孔。
孙峦最怕师娘这般神色,立刻缩了缩脖子,却仍倔强地瞄了陆渊一眼,小声嘟囔:
“那……好吧。不过哥哥说话要算数,不能又是以前那些花样!”
另一边的孙敬听到孙峦的质疑,不由笑着摸了摸后脑:
“小姐这是不相信我的交际本事啊?
这一路跟着老朱学经商,待人接物我可学了不少。
公子让我去联络亭卒,也是因我先前与他们打过交道,熟门熟路,好说话。”
朱富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接口道:“小姐不愧是孙将军的闺女,眼界自然不差。
不过小姐放心,我虽是个经商管事,在这乱世行走,没点警觉和手段,哪敢带着货物四处跑?
论武艺我或许略逊老孙一筹,但论警惕和防守,我可从不含糊。”
孙峦被两人一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孙叔、朱叔,你们都是从江东就陪着我和哥哥一路走来的,我怎么会不信你们?
只是……只是觉得哥哥这样安排,有点出乎意料。”
陆渊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孙峦的头发,温声道:“峦儿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过这次形势不同,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藏在笑脸背后的算计。
老孙去周旋,正是要以‘熟脸’麻痹对方,而老朱坐镇营地,才能以‘冷面’防患未然。”
他站起身,再次看向孙敬与朱富,二人皆郑重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疑虑。
眼见几个小家伙被安抚下来,营地的防务也已安排妥当,陆渊心中稍安。
然而当他转身望向思源里的方向时,眉宇间那抹凝重却仍未散去——他知道,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再次与孙敬、朱富交换了一个务必小心的眼神,随后恭敬地向苏云卿等几位长辈辞行。
正待转身,余光却瞥见小茹独自站在人群边缘;
低垂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肩膀微微颤动。
他脚步一顿,走到这个自小便跟在身边的丫鬟面前,温声问道:“小茹,你这是怎么了?”
小茹猛地抬头,一双杏眼早已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公子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陆渊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微软,放柔了语气:“傻丫头,我是去治病救人,不是去赴刀山火海。
你这般伤心,倒像是送我上战场似的。”
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故意板起脸,却没什么威慑力;
“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离开营地,照顾好几位长辈的责任,可就交给你了。
你这副模样,让我怎么放心?”
小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强自镇定地转过身,留给陆渊一个故作坚强的纤细背影。
只是那微微发抖的声线,还是泄露了她极力掩饰的担忧:
“公子……你、你只管忙你的去,营地这边,我会好好照看的,绝不会出错。”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带着一丝恳求;
“你……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保重。我……我们等你和华神医他们平安回来。”
那声“我们”,她说得极轻,却重重地落在了陆渊心上。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所有情绪敛于眼底,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再迟疑,他毅然转身,大步踏入那条通往思源里的林荫小径。
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离去的背影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只几步;
那道挺拔的身影便被幽深的浓荫彻底吞没,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危机四伏、生死难料的世界。
接下来的七天,思源里成了陆渊与华佗与疫病争夺生命的战场。
他们昼夜不停地观察病症、反复推敲、调整药方,药渣在墙角堆成了小山。
然而,死神依旧固执地叼走了它的猎物——近百位年老体弱的重症患者,还是在汤药的苦涩气息中,溘然长逝。
每一次生命的逝去,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陆渊心上。
崔林则以其惊人的细致,当起了里中的大管家。
他带着人井井有条地安排一切,从井水消毒到熬药分粥,事无巨细,亲自过问;
将有限的物资和人手调配得恰到好处,为陆渊和华佗筑起了一道稳固的后勤防线。
幸而,努力并非徒劳。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轻症患者面色逐渐红润,恢复了气力;
里中开始重现生机,孩童怯生生的嬉笑声偶尔也会再次响起。
唤儿这个小丫头像只不知疲倦的蝴蝶,穿梭在病患之间,用她稚嫩的肩膀分担着工作。
在她精心的照料下,她的大母和阿弟也一日日好转起来,这或许是这场灾难中,最让陆渊感到宽慰的景象。
亲身经历了这场抗疫的全过程,陆渊深刻体会到了实践那沉甸甸的分量。
他意识到,这一次,他们其实是幸运的:
春末宜人的天气避免了更大的困难,同时阻止了疫病的疯狂蔓延;
他来自后世的知识储备与华佗积攒一生的宝贵经验,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再加上崔林、孙敬等人的鼎力配合,物资得以高效利用……
所有这些因素叠加,才使得疫情被快速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依旧缠绕着他,这压力并非来自疾病的复杂,而是源于生命的无常。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面对这个时代的死亡;
可当一个昨夜还能与他低声交谈两句的老人,在今晨突然没了声息时,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在后世二十多年的幸福时光里,他几乎未曾直面过如此真切、频繁的死亡。
初到汉末所见的路边骸骨、亲手杀死的流民、劫匪;
甚至初入思源里时那晚集体火化的四十多具尸体,带来的更多是一种宏观的悲悯与冲击。
但如今,当死亡具体到每一个他试图挽救的、有温度的生命时,那份沉重才真正压上肩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