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启,天边泛着铁青色的冷光,南畈大地仍沉在一片灰蒙之中。
露水压弯了稻叶,滴滴答答地砸进泥里,仿佛是大地无声的啜泣。
辛元嘉立于高台之上,竹杖拄地,目光如刀,扫过那一道道新掘的沟渠——它们如血脉般蜿蜒于田垄之间,深三尺,宽两尺,内填石灰与艾草,层层压实,隐隐透出焦苦之味。
他知道,这些沟渠不是为了排水,而是为了断脉。
断那地下千千万万、正在悄然孵化的蝗卵之生路。
“刘石孙。”他低声唤道。
少年自田埂尽头奔来,脚步踉跄,肩上斜挎一只铜铃,铃身已磨得发亮,系着一束干枯的艾草。
他脸色苍白,喉咙嘶哑,却仍挺直脊背,行礼如仪。
“三十童子,皆已齐备。”刘石孙声音破碎,像砂纸磨过朽木,“辰时巡田,不敢有误。”
辛元嘉点头
灾祸不等人,更不会因谁声哑而延后一日。
“去吧。”他说,“每一步都要踏稳,每一铃都要响彻。”
刘石孙转身而去,身后三十童子列队成行,各执铜铃,沿着《驱蝗布防图》所标铃路缓步前行。
铃声初起,清越激越,惊飞草间躁动的蚱蜢,连田鼠都缩回洞中。
然而不过半程,已有孩童喘息连连,脚步拖沓。
首日嬉笑打闹者,今日面色凝重;昨日尚能唱谣者,今晨已默然低头。
唯有刘石孙,摇铃三响,一步不落,七里田界走完,唇角竟渗出血丝。
当夜,辛元嘉独坐灯下,闭目凝神,开启“醉眼照世”。
刹那间,万象退隐,唯感地底深处——那原本节律分明、如蛙鸣停顿般的虫卵震频,竟随铃声所过之处,缓缓迟滞下来。
原本每日增长一分的孵化之势,如今竟被生生拖缓了一日。
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
“声可御虫……”他喃喃道,“非妄言也。”
与此同时,范如玉在灶前研药,指尖沾满苍术、菖蒲与艾叶的碎末。
她将三者按古方比例混合,加蜜调膏,搓成豆大丸子,名为“驱蝗香丸”。
每户分发十枚,嘱其悬于田头木桩、谷仓门楣,遇风则香气弥散,久而不绝。
她又取出绢帛,铺展于案,执炭笔细细勾画《驱蝗布防图》。
红线标沟渠,蓝点记药阵,黄圈圈出铃声巡行路线。
七十三户人家,家家一份,藏于灶神画像背后,只待危急时取出。
“官府不认,我们自己记。”她轻声道,语气平静,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在字句之间。
数日后,秦怀禾终于亲至田间夜察。
这位素来冷静寡言的医女,本不信“铃声驱虫”之说,只道是愚民惑众之举。
然这一夜,她伏于沟畔,亲眼所见:每当童子摇铃而过,原本躁动欲跃的幼蝻竟纷纷蜷缩入土,跳跃之数骤减七成;而艾烟弥漫之地,蝗群绕行如避烈火,竟无一敢越雷池。
她怔立良久,终是一言不发,转身回屋,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她捧出一包淡绿色粉末,谓之“惊蛰散”,撒入沟底。
此药遇湿即发微香,无形无色,却能麻痹蝗蝻触须,使其迷失方向,无力破土。
辛元嘉取少许试于卵区,再度开启金手指感知——地底震频骤然停滞,如沸水突遇寒冰,万千虫卵竟一时凝滞,生机几近冻结。
他抚掌而叹:“此药胜铁甲。若百万军中有此一策,何愁敌阵不破?”
消息悄然流转,百姓心中恐惧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秩序与希望。
沟渠成网,药点如星,铃声定时回荡于阡陌之间,宛如天地间奏响的一曲自救之歌。
而在府衙暗角,钱算盘奉命监视乡情,手握账册,踱步于村巷之间。
起初他冷笑讥讽,以为不过是老翁蛊惑人心的小把戏。
可连查三日,却发现事情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每户田头皆有标记,沟渠走向精准如兵法布阵;童子摇铃竟分时辰、定路线,毫不紊乱;更有甚者,他见一老妇从灶神像后取出一幅小图,对照田间布置,竟无一处差错。
他蹲在辛宅外的柴垛旁,夜风穿林,忽闻屋内传来低沉话语,透过窗缝渗出:
“蝗不过三尺沟,飞不越艾烟阵……”(续)
夜风穿户,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光影在辛宅土墙上摇曳如鬼影。
钱算盘伏于柴垛之后,耳贴窗纸,冷汗自额角滑落。
他本是州府派出的耳目,奉王文谦之命,查访“乡野聚众、妄言驱蝗”之事。
起初只道是村翁蛊惑、童子嬉闹,不过一场愚民把戏,待他连日暗察,却发现处处透着蹊跷——那沟渠深浅一致,走向不乱,竟似依地势水脉而设;药丸分发有序,家家等量,连灶神像后都藏着一张小图,与田间布置分毫不差;更奇者,三十童子摇铃巡田,辰时起、酉时止,路线交错却无重叠,宛如兵阵行军。
“此非乱民,乃治民也……”钱算盘心头一震,指尖微颤。
此刻屋内,辛元嘉立于案前,范如玉执烛相随。
炭笔在《驱蝗布防图》上轻轻一点,她低声道:“北岭风口尚缺一道艾烟障,若风向突变,恐有疏漏。”
辛元嘉凝视良久,竹杖轻叩地面:“不必添障。风来则铃急,声浪可补烟隙。”
范如玉颔首,又问:“若蝗已成翅,飞越沟渠如何?”
“飞可越,心难渡。”辛元嘉闭目,金手指悄然开启,地底虫卵的震频如丝线般浮现在识海之中,“铃声入土三寸,扰其胎动,乱其生机。未出者困于壳,将出者迷于向。声网所罩,形同牢狱。”
他睁开眼,一字一句道:“蝗不过三尺沟,飞不越艾烟阵,声不破童铃网。”
钱算盘浑身一凛,如遭雷击。
他原以为所谓“驱蝗”,不过是借孩童铃声安民心罢了,却不料这老翁竟能以声制虫,以智代力,将一方灾厄化于无形之间。
此非妖术,实为理数之极、人心之合、天时地利人和之所聚!
他悄然退走,心中翻江倒海。
次日一早,假借查验秋税之名,步入带湖村口。
他并未惊动百姓,只在辛宅外的柴堆深处,悄悄塞入一卷泛黄的羊皮图——那是他私藏多年的蔡州地形总览图,标注山川溪流、风道风口,极为详尽。
图下压着一张素笺,墨迹未干:
“沟宜沿溪布,可截北来蝗路。”
写罢,他转身离去,脚步沉重,仿佛卸下了某种长久背负的枷锁。
八月望夜,月华如练,稻穗垂首,田野静谧得近乎诡谲。
忽然,一阵窸窣之声自西北角传来。
几名巡田童子惊呼:“跳蝗!有跳蝗!”
只见田埂边缘,几只灰绿色幼蝗跃起不足三寸,触须乱颤,随即跌回泥中,抽搐片刻,竟不再动弹。
百姓闻讯赶来,人人色变。有人颤声:“是不是……破防了?”
辛元嘉疾步登台,闭目凝神,金手指全开。
刹那间,万千虫卵的地底震颤尽数涌入心神——那些原本尚在孵化中期的卵囊,竟因连日铃声共振,提前破裂!
但新生幼蝻体弱无力,在石灰与艾草混合的毒土之中挣扎片刻,终未能爬出沟底,尽数毙命。
“鸣铃!”辛元嘉猛然睁眼,声若洪钟,“全阵齐响!声贯九野!”
三十童子列队,铜铃齐摇。
刘石孙立于最前,唇角血痕未干,喉咙早已失音,只能靠胸腔震动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却仍一步不落,奋力挥臂。
铃声如潮,一波接一波,荡过田野,渗入泥土。
那一夜,天地间唯有铃响,仿佛苍穹之下,有一张无形巨网正缓缓收紧。
翌日清晨,百姓下田查看,只见沟底白花花一片,尽是未成形的死蝗幼体,堆积如雪。
而稻根稳固,禾叶青翠,安然无恙。
“铃声能杀虫!”
“神策!真乃神策!”
私语如风,悄然蔓延。
消息传至州府,案牍如山。
王文谦展开最新塘报,见末尾寥寥数字:“童子摇铃破蝗胎。”他久久未语,指尖轻抚纸面,目光幽深如井。
窗外,乌云悄然聚拢,风自北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气息。
而在百里之外的荒原之上,大地尽头,一抹昏黄正缓缓升起,似雾非雾,似尘非尘,悄然遮住了初升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