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面不休。
白马渡口早已断航三日。
江面冰层厚积,裂纹纵横,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营帐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红姑立于辕门之前,甲胄覆霜,双刀垂手,目光死死盯着北岸迷蒙的雪幕。
她身后三百娘子军蜷缩在草棚之下,唇色青紫,有人以刀尖凿冰取水,有人将冻硬的皮甲置于口中啃咬——三日无炊,士卒几近绝食。
“将军,再不开仓……只怕明晨便有倒毙者。”副将低声禀报,声音微颤。
红姑紧握刀柄,指节发白。
她岂不知军心将溃?
可那支自河北而来的运粮队,未持兵符,无凭信契,仅凭一句“燕赵义仓支援”,便欲献粟三百石。
墨无痕已当夜拦下:“此粮无契,来路不明。心布所示西南异动虽平,然北方暗流更险。”
她不信金人会送粮。
但她更不敢赌这三千将士的性命。
正踌躇间,南岗雪道上一队妇人踏雪而来,素衣裹身,手中捧着陶罐。
为首女子披青绢斗篷,眉目清冷如月照寒潭——是范如玉亲至。
“归家汤到了。”她轻声道,命随行妇人分送各营。
汤气初腾,热雾升腾之际,范如玉却忽凝眉。
她俯身细察一碗汤面,见浮油凝结成片,质地厚重,色泽泛黄,非寻常粟米熬煮所能出之油花。
她指尖轻蘸,捻而嗅之,眉头骤锁。
“不对。”她低语,“粟汤之油,清薄如露;此油凝而不散,似经熬炼……”
回营后,她即召老庖陈阿油。
此人曾为东京旧厨,专司军膳,识味如神。
阿油舔指一尝,面色陡变,脱口而出:“此乃牛脂!且是金军特供军厨所用——掺鹿髓、炼三时,只为壮勇耐寒!宋军从不用此法!”
范如玉心头一震,当即封存汤样,飞骑报与辛弃疾。
同一时刻,开封帅府。
辛弃疾端坐灯下,听罢急报,闭目不动。
他双手交叠于膝,气息渐沉,神识缓缓沉入“心渊照影”之境。
万民共志之海再度浮现——十七路军心脉动如潮,或忧、或愤、或盼,皆清晰可辨。
唯红姑部中,怒涛翻涌,疑云蔽日,将士心中反复叩问:“主将何在?粮何不来?”更有甚者,暗生怨语:“莫非开封已降?”
而那支运粮队所在之处,四人心跳平稳,呼吸匀称,看似坦然。
可辛弃疾敏锐捕捉到三人呼吸之间细微藏滞——每次问答前必短暂停息,仿佛刻意压抑情绪波动,切断与群体共鸣的丝线。
这不是忠诚之人应有的节奏。
是伪装者。
是刺客。
他睁眼,眸光如刃。
“非援军,乃饵也。”他低声断言,“欲以伪粮乱我军心,诱我自乱阵脚。”
他不调兵,不遣将,只唤范如玉入内,亲手交付两物:一册《信籍》,乃各地义民捐粮名簿;一匹素帛,其底织有墨门秘传“心契图”,遇诚者温润生光,遇伪者阴寒发黑。
“你去白马渡。”他说,“不必问粮,先问心。”
范如玉领命而去。
翌日辰时,风雪稍歇。
她在红姑营前设香案,焚柏祭酒,遥望北方阵亡将士埋骨之地,朗声诵读《信籍》:
“王二狗,献粟半斗,换儿一餐;李阿婆,捐盐一包,托孤千里;张铁柱,卖牛易米,徒步百里……”
一字一句,皆出自百姓血汗。
士卒闻之,先是静默,继而啜泣,终至伏地痛哭。
多少人忘了为何而战?
今日一听故土亲人的名字,才知自己守的不是空营孤城,而是万家灯火。
范如玉拭泪起身,展素帛于地,请运粮队首领逐一踏过。
前三人安然无恙,帛面微暖。
第四人刚一落足,帛底隐纹骤然发黑,三处斑驳如墨浸纸。
她缓步上前,目光如炬:“你靴底沾泥,色呈赭黄,纹理松软——此乃开封西郊十里坡之土,春耕新翻,尚未板结。若真自燕赵千里运粮,何以踏我乡之泥?”
那人浑身一僵,冷汗涔出。
范如玉再逼一步:“你夜间避火而坐,不饮汤,不言笑,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你怕什么?怕‘心契’识破你非我同脉之人?”
话音未落,那人袖中滑出一包毒粉,尚未掷出,红姑暴起,双刀交叉一斩,头颅滚地,黑血溅上素帛。
余众跪倒,颤抖请罪。
原是金人收买饥民冒充运粮队,欲投毒乱营,许以重金保命。
“伪粮尽焚。”范如玉下令,“真情遍传——明日,辛帅亲送真粮至白马渡。”
风雪又起。
帅府之内,辛弃疾立于沙盘之前,凝视北方。
忽觉袖中“心布”微微一颤——那块由墨无痕所制、绘有十七路心脉纹络的布帛,其南段纹线竟隐隐波动,似有大军潜行逼近。
他尚未动作,帐外马蹄破雪,李三橹踉跄闯入,蓑衣结冰,须发尽白。
“元帅!”他喘息嘶哑,“封丘方向……金军主力离营北撤!恐是……调虎离山!”风雪愈紧,如铅云压顶,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
李三橹蓑衣尽裂,双足冻疮绽血,却仍踉跄扑入帅帐,嘶声如裂帛:“元帅!封丘金营空矣!马蹄印向北三十里便隐于雪谷——他们不是退,是藏!恐欲夜袭开封南门,火焚粮仓,乱我根本!”
辛弃疾端坐不动,指节轻叩案角,目光沉如古井。
他袖中“心布”自方才便微微震颤,初如游丝,渐成波涌。
此刻展开细察,只见南段纹线竟似被无形之力牵引,隐隐向东南偏移半寸——此非士卒躁动,乃是大军潜行、心志趋同所致的脉络共振。
金军主力未撤,而是悄然绕行冰河下游,欲借风雪掩其形迹,直扑防备空虚的开封南垣!
“调虎离山……好一招声东击西。”他低语,眸底寒光乍现,“然我岂能任尔牵我鼻走?”
当即传令:命墨无痕取刀割“心布”为二,一半留城交范如玉执掌,以连十七路军心;另一半随己北行,亲赴白马渡前线统御全局。
又令红姑整娘子军备战,赤奴率死士埋伏冰隙之间,只待号令。
临行前,范如玉立于辕门,手中握一束野艾,捣汁研石为墨,在战旗一角写下三字——“火不熄”。
笔锋虽拙,却力透粗麻,墨色深褐如血。
她抬头望他,风雪扑面,不避不让:“此火非焰,乃人心之炬。纵百里冰封,亦烧穿寒夜。”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朗笑而起,披甲翻身上马:“夫人之字,胜十万兵!”言罢挥鞭破雪,三千轻骑踏冰而行,马蹄碎冰之声如雷贯河。
当夜子时,白马渡口。
辛弃疾亲率将士卸粮,肩扛背驮,雪中往返数十趟。
士卒见统帅不避风寒,皆感泣涕零,纷纷跪伏雪地,高呼“元帅与我同苦”!
他取过一碗尚温的“归家汤”,仰头饮尽,热流滚腹,唇边犹挂残滴,却笑道:“汤冷,火不熄。”
话音未落,袖中“心布”猛然剧震!
他霍然回首——西南方向冰层之下,隐隐传来闷响,如千鼓沉擂。
极目望去,雪幕深处竟浮现出一线黑影,初如蚁聚,继而成阵,铁骑裹雪而出,旌旗蔽空,正是金将完颜斜烈亲率精锐突袭而来!
“敌至!”哨卒嘶吼未绝,辛弃疾已拔剑在手,剑锋直指苍穹:“心旗所向——赤奴截后,红姑断前!”
刹那间,冰原四裂,伏兵齐出。
赤奴率死士自冰窟跃起,斩马腿、断辎重;红姑双刀舞若惊鸿,领娘子军迎面冲阵,杀声震彻河岳。
箭雨横飞,火把燃破长夜,冰屑与血雾共舞于风雪之中。
完颜斜烈方欲纵马突围,忽觉咽喉一凉,回首只见一支狼牙箭贯穿颈侧——正是辛弃疾亲挽神臂弓,一箭定乾坤。
战罢黎明,雪原染赤。
辛弃疾独立残冰之上,展开“心布”,只见全幅纹络竟由灰转红,脉脉相连,再无一丝断裂或杂音。
万心归契,如江河汇海。
而此时,黄河上游某处冰面之下,一道极细微的震动正缓缓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