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雪霁,天光初裂,残雪压檐,犹带血色。
捷报飞传临安,鼓乐未歇,紫宸殿上却已风起云涌。
孝宗执笔题“还我河山”之时,龙颜肃穆,心中亦如寒江沉铁——胜了,可战端一开,金廷震怒,边患未息;若再兴兵,国库空虚,主和诸臣必群起而谏。
七日后诏书出宫,八百里加急驰往淮南:“右文殿修撰辛弃疾,功着边陲,才堪大用,特命巡讲两浙江东,宣化文教,以辅政本。”诏辞温厚,实则夺其兵权,削其统制之柄,使不得久握军符。
使者至颍州城楼,正值清晨焚艾,烟袅如魂。
辛弃疾立于风中,披甲未卸,接过黄绫诏书,凝视良久,忽而一笑,对身旁范如玉道:“兵权可夺,民心难封。我今去乡塾茶肆,比在帅帐更有战场。”
范如玉素手轻抚他肩头旧伤,目光沉静如水:“你心所向,便是战场。”
当夜,月照孤馆,烛影摇红。
辛弃疾独坐案前,闭目凝神,启“心镜三生”之能。
刹那间,万卷典籍奔涌而来,《美芹十论》全篇浮现脑海,字字如刻,段段成图。
他忆起少年时祖父辛赞夜授兵略,忆起金陵灯下撰策的寒窗岁月,更忆那年北望燕云,誓复故土的一腔热血。
今虽无兵可用,然智可为刃,言可成锋。
他提笔挥毫,将《美芹十论》精义抽丝剥茧,化繁为简,析为十二纲目:一曰立本,二曰固根,三曰蓄势,四曰养民,五曰训兵,六曰筹粮,七曰联势,八曰设伏,九曰乘机,十曰定谋,十一曰安内,十二曰待变。
每讲皆不直言战事,而以农桑、水利、教化、礼乐为喻,暗藏兵机于经纬之间。
题曰《辛公十二讲》,藏锋于文,寓武于礼。
首站杭州府学,士子云集。
程子修身为博士,主持接风宴席,席间举杯冷笑:“辛公纵横沙场,斩将搴旗,今日来讲童蒙开蒙之道,岂非牛刀割鸡?”
座中儒生哄然附和,皆以为武夫妄言经义。
辛弃疾执盏微笑:“昔周公制礼作乐,亦曾亲教小子‘洒扫应对进退’。武可止戈,文亦能安邦。何分高低?”
翌日辰时,府学大堂人满为患,连廊下都挤满了青衿学子。
辛弃疾布衣素袍,登台不语,先取竹简一卷,徐徐展开。
台下有人讥讽:“莫非是要背《孙子兵法》?”
他却不答,只朗声道:“我不讲战,只讲树——国如大树,民为根,兵为枝,财为土,地为基,势为风。风起而枝摇,然根不动,则树不倒。今或谓北伐劳民伤财,不合仁政。然试问:若根在北土,叶在江南,枝叶离根本,焉得长久安宁?”
话音未落,忽有一稚声自后排响起:“根在北,叶在南,不归不宁。”
众人回首,乃是一十四五岁童子,眉清目秀,手持木牍,正是童蒙教习阿言。
他缓步上前,躬身道:“先生所言,与街巷老妪所说竟同。昨日我教孩童识字,有妇人叹曰:‘我家祖坟在汴梁,清明不能祭扫,心如何安?’此即根断之痛也。”
满堂寂然,继而低语如潮,议论纷纷。
程子修面色铁青,拂袖欲走,却被门生拉住:“此语入心,恐难驳回……”
与此同时,范如玉并未踏入讲堂半步。
她携绣绷出城,步行十里,至钱塘江畔一村落。
村中多有从淮北南逃之家,寡妇孤儿,十室九空。
她盘膝坐于晒谷场上,取出一幅未完成的绢帛地图,黄河为经,燕云十六州为纬,针脚细密如行军布阵。
她教村妇们以不同颜色丝线绣山川关隘,每一针落下,便念一个地名:“这是中牟,我夫战死于此。”“那是浚州,我家田产所在。”
一老妪泣不成声:“我家三子皆殁于金人铁蹄之下,此图若成,愿裹尸还乡,葬于祖茔。”
范如玉轻抚其手:“一针一线,皆是誓。线不断,愿不灭。”
三日后,三十幅《山河图》悬于杭州各大茶肆酒楼。
百姓争相传观,小儿指图问母:“此是吾家?”母亲含泪点头:“是,那是你爷爷出生的地方。”
有商旅见图动容,当场解囊捐银;有老兵摩挲图上雁门关,喃喃自语:“我还记得那里的雪……”
人心如春草,一经唤醒,便不可遏制地蔓延。
而此刻,在钱塘江畔一座破旧瓦舍内,油灯昏黄,一人伏案疾书。
案上摊着一册抄本,墨迹未干,标题赫然:《辛公十二讲》。
那人抬头望江,眼中燃火。
窗外,夜潮初起,拍岸有声。第230章 野艾燃星野
钱塘江畔,霜风凛冽,残月如钩。
沈十二独坐瓦舍之中,案上《辛公十二讲》稿本摊开,字迹清峻刚劲,如刀劈斧凿,直入人心。
他指尖轻抚纸面,仿佛触到了那字里行间的铁血脉动。
一夜未眠,油灯将尽,他忽掷笔长叹:“此非文章,乃战鼓也!”
他起身踱步,脑中翻涌着辛弃疾白日讲学之语,又忆起早年走遍军前阵后、听老兵口述边关血战的旧事。
此刻,文字与记忆交织,如江潮奔涌不息。
他提笔蘸墨,不再拘泥原稿,而是以评话体裁重织篇章——起句便是:“话说那年淮水夜渡,一把野艾燃星野,千骑踏冰声似雷……”
“野艾”者,辛弃疾焚艾疗伤之物,亦是百姓祭奠忠魂所用;“星野”者,天地浩茫,志士孤光。
一句开场,已将兵略化为传说,把政论转作传奇。
三日后,江畔茶棚搭起高台,布幡悬于风中,上书五个大字:《辛公讲武》。
晨光初照,已有老少云集,商旅驻足,连驻防城西的殿前司士卒也悄然脱队,披甲藏身人群之中。
沈十二登台,黑袍裹身,手持惊堂木,一声脆响,全场肃然。
“那一夜,辛公单骑探营,雪深没膝。金兵巡哨数十队往来如梭,他伏于枯芦之间,怀中仅余半块炊饼,却默诵《九地篇》全文——何谓智将?非逞勇之夫,乃心藏山河、目测风云者也!”
台下有人低呼:“我父曾在滁州随辛公练兵,说他夜不解甲,常对地图独语至天明……”
“嘘——听下去!”
“且说那日破晓,辛公忽起,拔剑划雪,三道弧线落地成图,命副将分兵三路——此即‘虚实相应,奇正相生’之妙!未及午时,敌营火起,捷报飞传建康!”
惊堂木再落,满场喝彩如雷。
孩童模仿挥剑,老人捻须颔首,妇人拉着幼子耳语:“这等人物,才配称国之柱石。”
有金国商贾混迹其中,听得面色数变,当夜携重金登门,欲请沈十二“润色词句”,言称:“南朝与金和好多年,何必重提战事?若先生肯改口,岁赠纹银三百两。”
沈十二冷笑,取案上粗陶杯倾酒于地,掷杯碎裂,声震屋梁:“你道我说书为钱?我父死在靖康乱中,尸骨无归,此口舌,乃父遗骨所化!你要我吞声媚敌?除非江潮倒流,日月逆行!”
自此每场开讲之前,必设香案北向而拜,焚一束野艾,烟缕升腾,如魂归故土。
七日讲毕,《辛公讲武》传遍两浙,街头巷尾皆能道“十二纲目”,小儿戏耍亦喊“立本固根,蓄势待发”。
军中私相传抄,甚至有戍卒在箭囊内藏《讲武录》,曰:“读之胆壮。”
而府学之内,程子修闭门不出。
七日来,他未发一言,亦未阻禁,只每日黄昏独立廊下,听远处说书声随风传来,眉间阴晴不定。
当夜大雪复降,天地素白。
辛弃疾归寓,方解外袍,忽闻窗外人声如潮。
推窗望去,只见千名太学生立于雪中,手持手抄《北伐策》,衣襟染霜,唇齿颤抖,却齐声诵读:
“……民心所向,虽远必诛;执戈者众,何惧胡尘!今失地未复,先志岂忘?愿效马革裹尸之义,不负犁庭扫穴之望!”
声如洪钟,贯破寒夜,竟使钱塘江冰层微裂,咔嚓之声隐约可闻。
范如玉披裘而出,立于其侧,轻声道:“这不是你的文章,是你种下的种子,在别人心里开了花。”
辛弃疾久久无言,唯握紧她的手,望向北方茫茫雪野,低语:“你看,火种不需帅旗,也能燎原。”
忽而马蹄破雪,疾驰而来。
临安快骑跃阶而下,李铁头甲胄覆冰,高举急报:
“舒城急报——百姓焚野艾立祠,奉公为‘护土辛侯’!香火三日不绝,童谣四起:‘辛公不来,田不得耕;胡马南下,唯此长城!’”
四野寂静,唯雪落无声。
窗棂微颤,一缕风卷起案上残稿,飘向炉火边缘。
那页纸上,墨迹犹新,写着一句未完之语:
“民为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