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台的晨雾未散,六十四营甲胄泛着冷光,《美芹十论》的诵声正撞碎最后一缕薄雾。
李铁头滚鞍下马时,怀里的布包还带着庐州的风,说西岭百姓堆了三十堆艾草引魂。
辛弃疾望着北方翻涌的野艾,指尖划过《归正录》上二字,忽觉腰间玉牌发烫——那是耿京义军的虎符,裹着范如玉绣的艾纹帕子。
李铁头。他突然开口,声线比晨雾更冷。
李铁头抹了把脸上的汗,
传令六十四营:兵不移旗,粮不运仓。辛弃疾转身望向校场,六十四面将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我走一趟临安。
校场霎时静得能听见甲叶相碰的轻响。
李铁头张了张嘴,终究没问——他跟了辛帅十年,见过帅在济南城单骑擒叛将,在滁州城煮粥赈饥民,此刻帅眼里的星火,比当年夜袭金营时更灼人。
得令!他攥紧布包,翻身上马时带翻了半袋庐州的土,那土混着艾草香,滚进甲士的靴底。
暮色漫进帅府竹院时,范如玉正跪在书案前整理行装。
樟木箱里叠着辛弃疾的旧青衫,最底下压着一匣泛黄账册,纸页边缘起了毛边,却连淳熙三年三月,俸银三十贯,支与城南老妇买药三钱都写得工工整整。
她指尖抚过三钱碎银那行小字,忽闻身后脚步声。
十年了。辛弃疾站在廊下,月光漏过竹影落他肩头,从建康通判到湖北转运副使,你竟连每笔碎银都记着。
范如玉将账册轻轻放进他的书箧,抬头时鬓角沾了丝棉絮:当年在滁州,有人说你开仓放粮是贪名;在湖南,有人说你练飞虎军是养私兵。
若他们这次说你贪银......她顿了顿,从腕间褪下玉镯,塞进他手心,我便带着这匣账册,在紫宸殿当庭晒出来。
辛弃疾凝视那匣账册,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像要烧穿十年的风雨。
他想起滁州雪夜,范如玉裹着他的大氅,蹲在粥棚前数米斗;想起湖南雨季,她撑着油纸伞,在泥地里跟着工匠查飞虎军的军粮。
世人只道辛元嘉是把快剑,却不知这剑鞘,是范家女儿用十年光阴磨出来的玉。
世人只见权,不见心。他轻叹一声,将玉镯重新套回她腕上,但若这匣账本能替我挡一支暗箭......
当夜,书房烛火燃到三更。
辛弃疾独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三十七道诏书副本——这是他金手指发动时,脑中自动浮现的孝宗亲笔。
他逐帧回放二字的起笔:真诏的字,起笔必先轻顿,如人呼吸般蓄势,再拖锋成钩;而那道要他提举江州太平观的密诏,字起笔如刀直入,笔锋生硬得像砍在石头上。
他又摸出半片诏书残页,对着烛火透光细看。
去年御前赐茶时,孝宗批诏用的是黄绫加蜡,纸面光滑得能映出茶盏影;可这密诏的纸,粗涩得磨手,边缘还有未裁净的毛边——分明是内府专供中书誊抄的次等川绢。
君未负我。他闭目低语,指节抵着额角,然有人借君之名负天下。
临安宫门外的晨雾比望江台更浓。
陈大石的弟弟陈二牛蹲在阶下,怀里抱着块白布,上面用锅底灰写着还我辛公。
他身后跟着三十多个乡民,有庐州的老妇,有滁州的铁匠,还有当年在湖南吃过辛帅粥的小娃。
城门校尉攥着枪杆要赶人,忽听人群里起了骚动。
是辛帅!
辛弃疾穿着旧青衫,身边只跟着范如玉和挑书箧的老仆,正沿着石板路缓步而来。
陈二牛当先跪了,白布地展开,三十多声撞进晨雾里,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诸位请起。辛弃疾停在阶前,朝人群深深一揖,若真信我辛弃疾,便静候朝堂一辩——兵可夺,道不可屈。
老妇抹着泪站起来,铁匠把布幡收进怀里,小娃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
晨雾渐散时,宫门上的铜钉闪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一行三人。
紫宸殿的龙涎香混着墨香。
陈与义站在丹墀前,展开那道密诏时,袖角扫过御案上的青瓷笔山,发出细碎的响:陛下有旨:辛元嘉功高,宜静养,即日提举江州太平观。
殿中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御史中丞拍着朝笏喊功高震主,参知政事摸着胡须说早该如此,只有几个主战派官员攥着朝服下摆,急得额头冒汗。
辛弃疾没跪。
他从袖中取出三十七道诏书副本,哗啦一声铺在丹墀上,朱笔在二字上圈出醒目的红痕:请陛下细察——真诏起笔藏顿,如人呼吸;此诏如断刃直刺,非天子手笔。
赵文通缩着脖子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用指甲轻轻刮过真诏的字,又刮过密诏的,手指突然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确......确无顿锋。
陈与义的脸白了一瞬,很快又堆起冷笑:区区笔锋,安知御笔?
或许陛下今日兴致好,改了笔法呢?
那便看纸。辛弃疾转身唤了声,老周。
老周佝偻着背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那道密诏。
他先把纸凑到鼻前嗅了嗅,又用指腹反复捻着纸面,最后对着窗棂透光一照:此非御前黄绫,乃次等川绢,专供中书誊抄之用。
殿内死寂得能听见龙涎香烧尽的噼啪声。
陈与义的袖中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他攥着的绢帕,被指甲戳出了血洞。
臣不怕失权。辛弃疾突然跪在丹墀上,额头几乎要碰到那些诏书副本,臣只怕失道。
若这道诏书是真,臣甘领欺君之罪;若是伪......他抬头望向龙椅,目光灼得孝宗心头一跳,请陛下为天下人,讨个公道。
孝宗盯着丹墀上的红圈,又盯着老周手里的川绢,突然拂袖而起。
龙袍扫过御案时,那方御笔之宝的玉玺骨碌碌滚下来,摔在辛弃疾脚边,磕出一道白痕。
彻查诏书来源。他的声音像冰锥扎进殿内,三日内,朕要见真凶。
深夜,内府档案房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
老周弓着背,带着几个差役翻查川绢支取簿,烛火在泛黄的账页上跳着,照见最后一页写着:淳熙十年九月十五,中书舍人陈与义,支取川绢五十匹,事由:誊抄旧档。
更鼓敲过三更时,老周的手指突然顿在一处——那行字的墨迹比其他深了些,像是蘸着浓墨,匆匆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