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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营寨的更鼓刚敲过三更,值夜的火头军正往铜盆里添炭,忽听得营门方向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探马的喊杀声撞破寒雾:“元帅!金军败退途中——”

案前的辛弃疾笔尖一顿,狼毫在纸上洇开个墨团,像极了昨夜望火楼下那片被血浸透的河滩。

他搁下笔,甲叶擦过案角发出细碎的响,“说。”

“金军纵火焚掠沿江三十六村!”探马扯下染血的布巾,露出额角未干的伤口,“尸首顺流而下,渔舟日捞百具……”话音未落,帐外忽有腥风卷进来,带着腐木与血锈的气味——是江风裹着尸气吹进了营寨。

辛弃疾的指节捏得发白,案上《平戎策》的纸页哗啦翻卷。

他抓起案头酒坛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喉间发腥,却压不住眼底翻涌的火:“备马。”

亲卫牵来乌骓时,范如玉正提着灯笼站在辕门外。

她鬓边的银簪被夜风吹得轻晃,见他出来,将裹着棉絮的酒囊塞进他手里:“江风透骨,喝口热的。”

辛弃疾接过酒囊,触到她指尖的凉,忽然想起前日她替岩生换药时说的话:“血冷了可以焐热,人心寒了……”他攥紧酒囊,翻身上马:“你且在营中,我去去就回。”

马蹄踏碎霜色,三十骑亲卫跟着他沿江疾驰。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时,前方的李二牛突然勒住马,铁枪指向江面:“元帅!”

鹅颈滩的水湾里,浮尸层层叠叠,像被暴雨打落的残荷。

有妇人仰面漂着,双臂仍紧搂着婴儿,婴儿的小拳头还攥着半块烧焦的糕;浅渚边趴着个老翁,脊背弓成虾米状,背上的孙儿被他顶在芦苇丛里,只露出半截绣着虎头的鞋。

滩头跪着个小身影,是小禾禾。

他怀里抱着捆野艾,正往具女尸脸上盖,边盖边念叨:“娘,天亮了……你说天亮就不怕了。”女尸的手还攥着半块焦黑的布,隐约能看出是朵未绣完的并蒂莲——正是范如玉教村妇们绣的。

辛弃疾的乌骓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扬起。

他重重摔下马背,膝盖砸在碎石滩上,却浑然不觉痛。

他爬到小禾禾身边,伸手去碰那具女尸的脸,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皮肤,喉间突然一哽,像被人攥住了心肺。

“辛某来迟!”他伏在女尸腿上,哭声撞得江浪都晃了晃。

身后三十骑亲卫“唰”地卸甲,玄色披风坠在滩上,震得沙粒簌簌落。

三军将士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甲叶相击的脆响连成一片,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闷响——有人跪了,有人砸了剑,有人抱着马头痛哭。

江风忽然停了,只余一片呜咽。

“都起来。”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裹着件灰布斗篷,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军中妇人,每人手里都提着竹篮,“刘十八,棺木可备齐了?”

民夫首领刘十八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肩上还扛着半块棺板,鬓角沾着木屑:“回夫人,昨日连夜伐了后山的松木,百具棺木齐整。”他抹了把脸,露出眼尾的红,“只是……只是有些尸首认不全。”

范如玉打开蓝布包裹,里面是十匹猩红的布帛:“认不全便记籍贯。”她抽出根银针,在左手食指上轻轻一刺,血珠落在布帛上,“每缝一人,便念其乡里。”

小禾禾突然拽住她的裙角:“我娘是济南府历城县人,住在护城河边上。”范如玉蹲下身,替他擦掉脸上的泥:“好,我替你娘绣‘济南历城’。”她拈起针线,第一针便穿过“济南历城”四个字,血珠渗进布帛,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刘十八带着民夫抬棺时,岩生拄着断剑来了。

他断臂处的绷带渗着血,却比任何时候都站得直:“我替这些兄弟守灵。”周阿六的渔船队“哗啦啦”靠了岸,老舟子把船桨往地上一杵:“守!一棺一舟,送归故土!”

夜色漫上来时,辛弃疾独自坐在江堤上。

四野的哭声像张网,裹着他的耳朵——有老妇哭“儿啊,你说要接娘去江南”,有少年哭“阿姊,我还没给你买头钗”,有幼童哭“爹,我不饿了,你醒醒”。

他闭着眼,忽然觉得这些哭声不是乱的,像琴谱上的宫商角徵羽,各有各的调。

老者的哭声长而滞,像压着块磨盘;妇人的哭声尖而断,像刀割帛;幼童的哭声短得几乎听不见,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幅地图,济南、汴梁、应天府的位置泛着红光——这些地方的哭声最烈。

再细听,七成哭声里都带着“火”字尾音,是被烧着时的最后呼救。

“原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映着江中的渔火,“这不是哭,是千万人同诉一恨。”

芦苇荡里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

李二牛从黑影里揪出个蒙面人,短刀架在他脖子上:“说,谁派你来的?”蒙面人吐了口血沫:“玄鸦卫……毁其仁,乱其心……”李二牛扯开他的衣襟,臂上刺着“鸦烬”二字,墨色还未干。

岩生拄着断剑冲过来,断臂处的血滴在蒙面人脸上:“你可知这些尸首里,有我娘?”他突然笑了,“你烧不尽的,我替他们收;你杀不完的,我替他们葬。”周阿六的渔船队亮起了火把,火光映得江面通红。

辛弃疾回到营寨时,案头的《哀民檄》已写了半卷。

他蘸饱浓墨,写下最后几句:“今有贼焚我庐舍,戮我亲族,浮尸蔽江,而朝中犹言‘可和’!试问:和于灰烬乎?和于孤童之泪乎?此非某令,乃亡者所呼——父老之恨,即三军之愤!”

忽听得江上传来童声,是小禾禾带着村童在焚艾招魂。

“子规啼,血沾衣……”稚嫩的声音裹着江风飘进来,辛弃疾推开窗,见滩头火光点点,像撒了把星星。

他摸出范如玉塞的同心玉牌,指尖触到牌上新刻的“民”字——是她刚才趁他不注意刻的。

远处传来更鼓声,他望着案头的檄文,轻声道:“明日……”

帐外忽有亲卫来报:“元帅,范夫人说棺木不够了。”

辛弃疾握紧玉牌,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嘴角勾起个笑:“传我将令——”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战鼓上,“全军脱甲,每人轮值一日。”

亲卫愣了愣:“轮值何事?”

“抬棺百步。”辛弃疾望着江的方向,那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变了,带着股子硬气,“沿江设……”他顿了顿,“设个义冢。”

晨雾里,范如玉捧着绣满姓命的红布走过来。

她的手指还沾着血,却笑得很轻:“你看,他们有名字了。”

辛弃疾接过红布,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掌心的玉牌发烫。

江风卷着新翻的土味吹进来,他听见远处传来号子声——是民夫们在挖冢坑。

“明日,”他轻声道,“该让那些说‘和’的人,听听这些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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