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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的秋比往年冷得早。

九月初三未时三刻,两辆朱漆官轿碾过青石板路,停在江州最大的“听风楼”前。

轿帘掀起,走出两个穿皂色公服的差役,其中一人怀里抱着块玄色令牌,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楼内的说书人正说到“辛转运使夜渡淮河截粮”的紧要处,惊堂木刚拍响,就见差役将令牌往案上一砸:“枢密院令!凡涉边事文牍、话本、书信,皆须过审,违者以动摇国本论罪!”

茶客们的茶盏“叮当”落了一片。

说书人攥着醒木的手直抖,后颈汗湿了青布衣领——昨日还来讨新话本的老茶客,今早就在街头被锁了铁链,此刻正被拖过楼前,发梢沾着泥。

消息传到草庐时,正是申末。

辛弃疾正蹲在院角教小满辨认松针,范如玉捧着刚热的姜茶出来,袖口还沾着灶灰。

山脚下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前日的说书人,是周海蛟的亲兵——那少年跑得粗气直喘,腰间的铜哨还挂着半截断绳,“辛大人!临安的禁令到了!昨夜开始,建康、镇江的茶坊全封了,说书人被拘了十七个,连扬州书肆的《东京梦华录》都被翻出来,说‘东京’二字犯忌!”

竹椅“吱呀”一声。

辛弃疾扶着石桌站起来,指节抵着后腰——前日冒雨去江边查看粮道,旧伤又犯了。

范如玉的茶盏“当”地磕在石桌上,姜茶泼湿了她绣并蒂莲的鞋面,“虞允文这是要堵天下人的嘴。”

“堵不住的。”辛弃疾望着山坳里飘起的炊烟,声音像浸了松脂的老弦,“他越禁,百姓越要听。你看——”他抬手指向官道,几个戴斗笠的农妇正往草庐方向走,竹篮里的青菜压着半卷皱巴巴的纸,“那是王二婶,前日我教她儿子认‘守’字,今日她定是来讨‘土’字的。”

范如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忽觉喉头发紧。

前日在江边盟誓的老卒们,此刻正蹲在官道旁,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字——刘十八那老石头,正用断剑刻“策”字,刻一笔,往江里扔块石子,“咚”“咚”的响,倒像敲更。

“去把梁上的竹筒取下来。”辛弃疾转身回屋,竹杖点地的声音比往日重了些,“周都头,你且说说,江州的药行现在如何?”

周海蛟抹了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陈记药行的陈掌柜昨日托人带信,说前日有艘运药材的船被扣,差役翻了三日夜,只翻出半车陈皮。小的斗胆,已将《守江民议录》拆成三十六页,夹在陈记的药材清单里,随商船往北运了——”他压低声音,“药单先到鄂州验货,再分去庐州、光州的药铺,掌柜的划勾时,会在空白处记些东西……”

“好。”辛弃疾的眼睛亮起来,像二十岁在耿京帐下看第一支火把点燃。

他掀开案上的《本草纲目》,笔锋在“浮萍”条目下重重一画,“浮萍性滑,宜布浅滩——这是浮桩的位置。夜明砂主惊悸,蝙蝠夜间捕食,正合夜袭警铃。”他提笔在“防风散”旁批注,“防风、荆芥、火麻仁,夜服三钱——火麻仁燃烟,举火为号。”

范如玉取了竹筒过来,火漆在烛火上烤软,露出第二十四页策论。

她盯着丈夫笔下游走的墨痕,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我去江州。”

“你?”

“范氏药行的旧牌还在。”她解下鬓间的玉簪,那是出嫁时母亲给的,“当年阿爹南归,靠的就是药行联络南北商队。我召集旧日盟友,设药材义捐会,每捐一车药,附一册《抗金良方集》——”她指尖划过“黄芪三钱,当归二钱,辛夷一钱”,“辛夷隐‘辛’,一钱谐‘元嘉’,是联络暗号。”

窗外的山风卷进来,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哗响。

辛弃疾望着妻子发间晃动的银簪,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府初见,她也是这样,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那年你替我藏《美芹十论》,藏在绣绷里,线脚都歪了。”

范如玉笑了,指尖拂过他眼角的细纹:“现在线脚稳了。”

半月后的深夜,草庐梁上的铜铃忽然轻响——那是周海蛟的暗号。

辛弃疾掀帘出去时,月光正落在周海蛟肩上的水痕上。

“辛大人!庐州守将按‘药方’重设了夜巡,鄂州水军借运药之名,往簰洲送了渔网、竹桩!更妙的是——”周海蛟抹了把脸上的雨,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百姓自发组了采药队,说是寻‘防风’‘夜明砂’,实则在江边记金军船数!”

范如玉端着热粥出来,听着听着,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眼眶。

她想起前日在江州药行,陈掌柜的女儿捧着《抗金良方集》说:“阿娘说,这方子治的不是病,是心病。”

“好。”辛弃疾接过油布包里的药单,指腹抚过“防风散”旁的批注,“虞允文要查药行通敌?他查去吧——满柜的账本都是陈皮、茯苓,连算盘珠子上的灰都是药材香。”

话音未落,山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周海蛟手按刀柄就要冲出去,却被辛弃疾拦住。

马蹄声在草庐外绕了半圈,留下个沾着血的纸团,被夜风吹到范如玉脚边。

她捡起来展开,是刘十八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旧地浮桩已立,老卒三十,誓与桩同存——此非军令,乃民誓。”

辛弃疾望着东方将白的天色,轻声念着新写的策论:“文可藏锋,字可藏兵;风起纸背,势自无声。”

范如玉突然攥紧了他的衣袖。

她听见山脚下的江涛声里,混着细碎的金属摩擦声——像刀出鞘,像箭上弦。

“是黑鹞子。”周海蛟的声音沉下来,“他们的马蹄铁裹了棉布,可刀鞘碰在马鞍上的响,小的在水军营听了十年。”

草庐外的老松在风里摇晃,松针簌簌落在范如玉脚边。

她望着丈夫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忽然想起前日在江州药行,有个小药童偷偷塞给她半块焦黑的木牌——是火焚过的,隐约能看出“范氏”二字。

山风卷着松涛滚过,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烧着了什么布料,又像烧着了什么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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