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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雪片裹着北风砸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辛弃疾的乌鞘马鞭在雪雾里划出半道弧,青骓马吃痛,鬃毛上的冰碴子簌簌落进泥水里。

秦猛的铁剑撞着鞍鞯,脆响混着马蹄声,在梅林外的官道上敲出急鼓。

大人早料到这火?秦猛抹了把眉骨上的雪水,喉结在皮甲下滚动。

他跟着辛弃疾三年,头回见主君在变乱前笑出那副模样——像是看稚子舞剑,眼底藏着三分从容,七分筹谋。

孙景元参党蛰伏三月,总得寻个由头翻浪。辛弃疾的棉靴踩着马镫,哈出的白气在貂帽边凝成霜花。

他望着前方被雪压弯的竹梢,指节在缰绳上轻轻叩,可他们挑的日子妙啊——岁末,屯田营新分田契未焐热,伤病卒药罐子见底,正是心火最旺时。

青骓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溅起的雪泥溅在辛弃疾的玄色官袍上。

他却似未觉,闭目回想近月来记在脑子里的三本账册:降卒名册上罗璒旧部的红圈、粮饷发放时吉水营比别营少领的五石药材、医馆就诊记录里突然增多的刀伤患者。

三幅图景在脑中重叠,像三块榫卯严丝合缝的木楔——原来那把火,早有人往柴堆里添了油。

到了!秦猛的铁剑指向前方。

雪幕里,屯田营的夯土围墙已冒起黑烟,焦糊味混着雪气刺得人鼻尖发酸。

十余个披麻戴孝的老妇跪在营门口哭嚎,几个持矛的屯卒正拦着要冲进去的百姓。

辛弃疾滚鞍下马,玄色大氅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方江西安抚使的银鱼符。

他抬手按住要拔剑的秦猛:先看火,再看人。

营门内的景象比他想得更乱。

干草垛烧剩半截,焦黑的田契碎片飘得满场都是,几个赤膊的溃卒正举着劈柴追打抱头鼠窜的粮差。

李铁头从火场里冲出来,脸上沾着黑灰,粗布短褐烧了个洞,露出胸膛上狰狞的刀疤。

他攥着柄冒烟的铁锹,朝着两个往墙角缩的溃卒吼:狗日的还跑!

方才说辛公拿咱们当填江石的不是你们?

那两个溃卒不过二十来岁,一个左脸有道月牙疤,一个右耳缺了半块——正是名册上罗璒旧部的标记。

他们见辛弃疾过来,腿肚子直打颤,月牙疤突然跪在雪地里,额头砸得地面咚咚响:大人明鉴!

是张五牛说...说您要收走田契,拿粮车换金人的珠宝——

住口!辛弃疾喝断他的话,目光却扫过墙角草垛。

那里歪歪扭扭躺着七八个裹着破布的士卒,有的腿上缠着发黑的绷带,有的肩头渗着血,草堆边的药罐倒在地上,褐色药汁冻成冰坨。

他喉头突然发紧,上前蹲下身,指尖触到伤卒发烫的额头:几日没服药了?

三...三日。伤卒嘴唇皲裂,眼睛肿得只剩条缝,营里说药材要留给...留给新到的厢军。

李铁头的铁锹掉在地上。

他突然蹲下来,用满是老茧的手去擦伤卒脸上的雪:是铁头蠢!

只盯着防贼,没盯着咱们自家兄弟的伤!

是我疏忽。辛弃疾站起身,声音像浸了冰水。

他解下外袍盖在伤卒身上,转身对秦猛道:传我的令:伤病者即刻迁入吉州官医馆,每人家属赐米三石。

屯田税...再免一年。

场中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几个老妇停止了哭嚎,持矛的屯卒慢慢放下了武器。

那个缺耳的溃卒突然地哭出声:大人...您不杀我们?

杀你们何用?辛弃疾的目光扫过全场,落在李铁头身上,杀了你们,这营里的火还会烧;杀了你们,那些躲在暗处递刀的人倒要笑。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今日起,《安民十六条》立在营门口。

烧田契的、抢粮车的,斩;可给伤病卒送药的、帮老弱搬粮的,赏。

雪不知何时停了。

范如玉的马车碾着雪壳子驶进营门时,正看见夫君站在焦黑的草垛前,身后跟着几十个自发捡田契的屯卒。

她撩起车帘,绿芜捧着个锦匣跟在后面:夫人,各州医馆的账册都收齐了。

挑出曾受孙景元部接济的名字。范如玉的指尖抚过锦匣上的铜锁,再让孙景和换身药童的衣裳,去牢里探探那两个溃卒的口风。她望着雪地里那个挺直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她早该想到,夫君要的从来不是一场火,而是借着火光,照出谁在添柴,谁在扇风。

第二日吉州校场的雪还没化尽,千人的呼喝却震得旗杆上的字旗猎猎作响。

辛弃疾立在三丈高的讲台上,手中鼓槌击在牛皮大鼓上,的一声,震得校场边的老槐树落了满枝雪。

三通鼓毕,他展开手中的《安民十六条》,声音像淬了钢:今日斩二人,正军法;赦其余,明宽仁。

这田契,是朝廷许给你们的命根子;这土地,是你们要守的祖宗坟茔!

两个纵火的溃卒被押到台前时,月牙疤突然抬头喊:大人!

我们是受孙景元残党指使,他们许了五十两银子,说事成送我们过湖投金——

带下去。辛弃疾的声音没有波澜,目光却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小吏。

李铁头突然跪下来,三百降卒跟着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雪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响:愿为辛公死战,不负田土父母!

辛弃疾走下将台,亲手扶起李铁头,把一方刻着屯田总管的木印塞进他手里:这印不是官印,是你们的信。

往后屯田营的事,你说了算。李铁头的手在发抖,木印上的刻痕刺得他掌心发疼,却比当年在金营里领的铁牌子烫多了。

归江州的夜,周海蛟的斗笠上还沾着雪。

他跟着辛弃疾进了密室,桌上摆着孙景和连夜誊写的口供。孙景元要从湖口渡江投金?周海蛟的粗嗓门震得烛火直晃,大人信我,我带二十艘快舟堵他!

堵不如诱。辛弃疾展开《赣江暗流图》,指尖点在彭泽芦苇荡的位置,你闭寨三日,对外称疫发禁航。

实则把船藏进芦苇荡,等他们的船一露影——他的指尖往下一压,连人带船,沉进江底。

周海蛟盯着地图看了半响,突然咧嘴笑了:大人这招,是要借他们的船,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他抄起口供塞进怀里,斗笠也不戴就往外走,红布带在风里飘得像团火,末将这就去备船!

密室里只剩辛弃疾和范如玉时,窗外的月亮正爬上梅枝。

范如玉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目光落在地窖的锁头上——那里封着《御金三策》的第三页,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还留着今日的烟火气。

他们还在等冰裂。她轻声说,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老茧,却不知,火已经种在他们脚下了。

辛弃疾望着窗外的月光,梅枝的影子在雪地上织成网。

他想起今早李铁头捧着木印的模样,想起屯田营里重新升起的炊烟,想起江面上周海蛟的船帆——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终有一日会连成燎原之势。

淳熙八年的正旦来得比往年早。

江州校场的积雪还未化尽,却已支起了八丈高的讲台。

工匠们正往台柱上缠红绸,几个小兵抬着新铸的铜炮经过,炮身上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有人看见安抚使的亲兵秦猛抱着个朱漆木匣进了帅府,匣上的封条写着校场大阅四个大字。

至于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许是新制的军阵图,许是待颁的将令,又许是...一团即将烧穿寒冬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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