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峡的风,卷着血腥气。呜咽着哭嚎着,吹了三天三夜!
血河滔滔,汇合流进长江,把江水都给染红大半。整个夔州城地界,直接化成了一片鬼蜮。
当五天之后,秦翼明带人乔装返回时。看到眼前惨烈的一幕,所有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甚至还有的人直接嚎啕大哭。
晨光里,折断的长枪、战旗,破损的甲胄和倒伏的战马尸骸。密密麻麻铺了一地,像一幅凝固的惨烈画卷。
更别说横七竖八满地的尸体,以及随处可见的残肢断臂!
秦翼明翻身下马,踉跄着穿过尸阵。而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
秦加月倒在尸堆之中,甲胄被砍得支离破碎。尸体有被拖动的痕迹,露出的十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流干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
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杆缠了防滑布条的长枪。枪尖深深扎进一块巨石缝隙,可能是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
就像陵寝里那个,一直未曾揭开的将军俑。哪怕已经战死,但是却始终不肯倒下。
“加月!”
秦翼明扑过去,颤抖着扶住他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认得王泽腰间的玉佩,那块刻着“忠贞”的暖玉。
此刻被血染透,硌得他手心生疼。
许云、沈砚秋、黎庶、秦苏……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有的就在峡谷中央,有的在峡谷左右两侧。
每一个人的手里,都还握着兵器。就算到死的一刻,眼底都残留着未散的战意。
六千白杆铁骑,无一生还!
“带兄弟们,回家!”
秦翼明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一根头发,一片甲片,都不能落下。”
士兵们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白杆兵遗体。从尸堆里分离出来,用干净的白麻布裹好。
沈砚秋的怀里,还揣着半封没写完的家书。信纸被血浸得模糊,只隐约能看清“爹娘勿念”四个字。
黎庶的手里,还攥着一根毛笔。那是前年,张勇出征前送给他的。
秦苏的甲胄上,还沾着敌军的血。他胸口的伤口,是为了替王泽挡刀留下的。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微凉。秦翼明领着队伍,护送着数十具白杆兵的灵柩缓缓入城。
灵柩上覆盖的白布,被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斑驳的甲胄残片。那是白杆兵,守土卫国的印记。
队伍刚入石柱城北门,满城白绫便如霜雪般,在街巷间翻飞。比两年前,秦加月护着马祥麟灵柩归来时,更添几分沉重的死寂。
全城百姓,都自发地站在街道两侧。手里捧着白花,眼里含着泪水。
没有哭喊,只有压抑的抽泣声。随着队伍的步伐,在石板路上缓缓蔓延。
糖画师握着熬化的糖勺,手止不住地发抖。青糖丝滴落在石板上,凝成像断泪般的痕迹。
他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灵柩队,突然蹲下身。把脸埋进沾满糖霜的围裙里,闷声大哭:
“背时娃儿呐……你们说要护着家,啷个先把各人留在外头了嘛?”
说书先生,抓着醒木站在茶馆前,都攥得指节发白。还记得十几天前,他就在这里,讲白杆兵出川抗敌的故事。
几个年轻新兵,听得热血沸腾,拍着桌子说:“先生,等咱打了胜仗回来。你可得给我们添一段‘白杆破阵’的新话本!”
如今他望着灵柩,嘴唇哆嗦着,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反复呢喃:“话本还没写呢……你们啷个就不等了?”
茶馆老板,端着满盆刚沏好的姜茶,却没像往常一样递出去。浑浊的眼泪,倒是先滚落出来。
白杆兵们不当值时,总爱结伴来喝茶听书。如今姜茶在盆里渐渐凉透,却不见那些喝茶之人归来。
他伸出手,想去碰灵柩上的白布。指尖才刚碰到,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眼泪啪嗒砸进茶盆,忍不住哽咽低语:
“背时砍脑壳滴崽崽些……茶还热着,啷个不回来喝一口嘛?”
糕点铺的大婶,抱着几屉刚蒸好的糕点,那是白杆兵常来买的点心。还记得那个早晨,她塞出征的士兵们满布包的糕:
“是洺甜滴噢,吃着能想起家里的味道”。
如今糕点的香气,都飘到灵柩前,里面的人却再也闻不到。她怀里抱着梯子,眼泪啪嗒啪嗒的流:
“崽崽些……你们爱吃的糕还热着,来吃嘛……都吃啊!”
腊肉铺的掌柜,提着一根腊猪脚。他一直都记得,这是秦加月将军的最爱。
自从秦将军出征,他每天都会留一根。就怕大军突然凯旋,到时候来不及准备。
如今人倒是回来了,可是再也不能再吃腊猪脚了。
他把猪脚扔回案板,一拳砸在上面,声音沙哑:“你们……你们啷个,说走就走了嘛?”
队伍继续前行,一路朝着都督府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脆响。
与车轴转动发出的嘎嘎声,汇聚成一首哀伤的序曲。
秦良玉,站在都督府门口。身着一身素缟,白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
两年前她就是在这里,等着儿子的棺木。而当初护灵之人,如今却躺在了棺材之中。
还记得,当时那一句:“玉垒营秦加月,带少将军回家!”
也还记得夔州城头上,他与自己道别时。双眼包含着,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
她望着灵柩队,浑浊的眼里没有泪,只有化不开的沉郁。她想抬手致意,却在半空停住。
马万年,站在奶奶身后。退下一身青衫,麻衣孝服在风中摇摆。
他望着那具,被三表叔秦翼明,亲自扶着的黑漆棺木。嘴唇哆嗦着,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下来:“表叔……表叔啊!”
少年的哭声,撕心裂肺。
他想起出征前的夜晚,万寿山军营门口老槐树下。表叔伸手按在自己头顶,说“守护有很多种”。
想起那句:“等我们回来,听你背新学的兵书。”
想起自己攥着短剑,发誓要守好城里的灯。
可是现在,那个答应要回来的人。却将自己的魂,永远的留在了外面!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棺木。将表叔的遗体,迎进了都督府后院。
从始至终,手里都紧紧攥着那柄,被磨亮的短剑。由于用力过度,指节都已经泛白。
马万年,为秦加月守灵三天。
这三天以来,他不吃不喝一直守在灵堂。不管大家怎么劝说,就是不愿离开半步。
三日之后,石柱城举行全城祭奠。玉音楼前的广场上,摆满了白幡和祭品。
秦良玉依然一身素缟,站在最前方。望着灵柩里的秦加月,目光浑浊,却没有哭。
她把眼泪都咽进了心里,就像当年送走丈夫,和前年送走儿子时一样。
秦加鸣,穿着不合身的甲胄,挺直了脊背。手里捧着哥哥的长枪,肩膀却在不住地颤抖。
马万年身穿孝服,手里捧着一束自己种的白菊。走到灵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他没再哭,只是轻声说:“表叔,城里的灯我都守着,亮得很。兵书我背熟了,新麦也种上了……你说的话,我都记着。”
祭奠过后,百姓扶灵相送。秦加月以及白杆兵的灵柩,被送入万寿寨军营。
等到百姓散去,秦翼明这才带人。将秦加月的遗体,秘密送进万寿山地下陵墓。
陵寝里的油灯还亮着,工匠们早已停下赶工,默默地站在甬道两侧。星宿图玉门上的最后一颗辅星,已经描好了金色。
张勇腰间的酒葫芦,也已经补全了纹路。谭虎长枪的枪缨,也被工匠们悄悄染成了红色。
那是用朱砂调的色,像血,也像火!
秦翼明亲手掀开了,那盖着红布的将军俑。青灰色的陶土上,工匠们已经刻好了眉眼。
那眼神锐利如锋,和秦加月一模一样。完美的复刻出了,他的精气神韵。
“加月,你看。”
秦翼明抚摸着陶俑的脸颊,声音再次哽咽:“陵寝快好了,我们把你和兄弟们,都安放在这里。
以后,你们就守着白杆兵的魂,守着这万寿山。”
士兵们将秦加月的石椁,小心翼翼摆在规划好的平台。工匠们连夜刻上了铭文:“白杆兵魂,永镇山河”。
秦翼明把那块,忠贞玉佩,放在了他的手边。又将许云的半封家书、黎庶的毛笔、沈砚秋的短刀,一一摆好。
最后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出陵墓。甬道两侧的石马石兽,沉默地立着,像在为忠魂站岗。
秦翼明再次回头遥望,突然想起秦加月曾说:“等咱们回来,就把铭文碑立起来。”
如今,碑立起来了,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秦加月战死,成为了秦良玉的痛。同时也是整个白杆兵,所有将士的痛。
他们舍身成仁,以血肉之躯抵挡叛军。并且成功将其,阻挡在明月峡外。
张献忠、孙可望退了,但是世道依然不太平。南明政权岌岌可危,天下百姓依然饱受战火屠戮。
崇祯十七(1644)年秋,张献忠攻下四川全境。建立“大西”政权,并派人在四川到处招纳土司。
秦良玉发布《固守石柱檄文》,表示自己不会投靠敌人,将与石柱共存亡。还勒令所有部下遵纪守法,守卫四境边界,有违规者杀无赦。
大西军在四川遍地招纳土司,却唯独不敢踏足石柱。
1646年,南明永历帝派人前往石柱,征召七十三岁高龄的秦良玉领兵出征,以抵御清军南下。
此时的秦良玉虽已年迈,但仍心系抗清大业。当即领命整军,准备再度奔赴前线。
然而,当时四川境内局势混乱,清军、叛军残余势力与地方武装相互交织。道路阻断且粮草匮乏。
同时,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经多年征战已损失惨重,精锐已经所剩无几。临时召集的士兵,其战力远不如从前。
多重困境叠加下,这次出征计划最终未能实现。
尽管未能成行,秦良玉仍以残存兵力坚守石柱,至死都未向清军妥协。始终践行着“与石柱共存亡”的誓言。
1648年,七十五岁高龄的秦良玉,接受了南明永历帝忠贞侯的册封。同年五月二十一日,秦良玉在石柱玉音楼寿终正寝。
临终前,她望着万寿山忠魂塔方向,低声呢喃:“兄弟们,我来陪你们了……白杆兵的魂,永远守着这山河。”
那一日,万寿山的风呜咽着,像是为这位白杆兵统帅、为纵横数十年的白杆兵送行。
自此,这支以铁血铸忠魂的队伍,终成史书上一页不朽的绝唱。
渝州烽火起苍黄,白杆横戈守四方。
血染峡江平乱寇,骨埋蜀地固金汤。
十年战鼓催征路,百代英名照史章。
纵使兵戈随岁远,忠魂依旧护家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