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林国栋正在阳台浇花。他蹲在地上，手里拎着那个长嘴洒水壶——还是上次陆沉舟移栽花时用的那个，壶嘴之前有点刮手，林国栋特意用砂纸磨了好几遍，现在摸起来光滑得很，怕刮着娇嫩的花叶。听见开门声，林国栋直起身，腰有点酸，扶着阳台的栏杆缓了缓，才放下水壶，快步走过来，目光先落在林薇脸上，又扫过陆沉舟手里的文件袋，语气里带着急切：“检查结果怎么样？没什么事吧？薇薇你上次说值夜班回来有点头晕，医生怎么说？是不是太累了？”
“都挺好的，医生说我身体好得很，头晕就是有点没休息好，让我少熬夜。”林薇把包挂在玄关的挂钩上，挂钩是陆沉舟装的，高度刚好，她伸手就能碰到，“爸，您今天上午的药吃了吗？我早上出门时给您放在茶几上了，温水送服，没忘了吧？”
“吃了吃了，刚浇花前就吃了，你妈以前总说我忘事，现在我都记在小本子上，到点就吃，错不了。”林国栋说着，目光转向陆沉舟，语气里带着点担心，拉着他的胳膊往客厅走，“沉舟呢？你那个胃，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还让你做胃镜？我早跟你说，别总吃凉的硬的，你就是不听，部队食堂的饭哪有家里的软和。”
“没事，老毛病，不影响。”陆沉舟把文件袋放在客厅茶几上，解开夹克的扣子，坐在沙发上，身体往后靠了靠，肩膀放松了些——在外面时他总绷着，只有在家里，才会露出点疲惫，“我去书房处理点文件，下午还得回趟部队。”
看着他上楼的背影，脚步比平时沉了点，林国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跟林薇说：“这孩子，什么事都放心里，总是报喜不报忧。上次他胃不舒服，半夜起来找温水，我听见动静了，他还说‘没事，就是渴了’，你多盯着点，别让他不当回事。”林薇点点头，心里有点酸，转身去厨房给陆沉舟泡参茶——知道他下午要回部队，泡点参茶补补精神，别累着。
晚饭后，陆沉舟在书房待了很久。林薇收拾完碗筷，把泡好的参茶端进去时，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背对着门口，肩膀绷得紧，不像在处理普通文件。她轻轻推开门，脚步放得很轻，没弄出声音，走到他身边，才看见电脑屏幕上是张放大的边境地形图——深绿色的区域是草原，浅褐色的是山地，还有几条蓝色的细线，是边境线上的河流。地图上几个小点位用红圈标着，圈旁边用小字注着哨所的编号，其中一个编号，林薇有点印象，上次陆沉舟从边境回来，带的报告上就提过这个哨所，说那边的牧民反映过异常。
“又有任务？”林薇把参茶放在书桌角上，茶杯是陶瓷的，上面印着小兰花，是她特意选的，不烫手。她没靠太近，怕打扰他看地图，只是站在旁边，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陆沉舟手指在鼠标上点了下，屏幕瞬间黑了下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他转过身，拿起参茶喝了一口，茶温刚好，不烫嘴，参香里带着点甜——林薇放了两颗冰糖，知道他不爱喝太苦的。“不是任务，例行巡查，下个月要去那边待几天，看看哨所的情况。”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去楼下买瓶水”一样平常。
“和我们去海南的时间冲突吗？爸还盼着去看海呢，昨天还问我机票订的是上午还是下午。”林薇坐在他旁边的小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语气里带着点期待——她也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去海边，吹吹海风，让陆沉舟也歇几天。
“不冲突，巡查就三四天，来得及。”陆沉舟放下茶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软乎乎的，“机票我让警卫员提前订，订上午的，到了海南先找地方住下，下午带爸去海边走走，傍晚不晒。”
夜里，林薇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耳边有动静。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卧室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接着是陆沉舟的脚步声，轻得像猫，没踩响地板。他走到阳台，没开灯，借着外面的月光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完整的句子，只隐约听见几个词——“确认销毁了吗”“所有副本”“别留痕迹”“盯着点”。
林薇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悄悄翻了个身，后背对着阳台方向，呼吸放得匀匀的——假装睡得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有点慌，又有点不敢问。过了一会儿，阳台的电话声停了，脚步声又轻手轻脚地回来，陆沉舟上床时，动作轻得没让床垫晃一下，接着，他从背后轻轻拥住她，手臂结实有力，带着刚从阳台回来的微凉，却又很快暖了起来，像个安稳的小被子，裹着她。林薇没动，任由他抱着，鼻尖蹭着他的胳膊，能闻见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点烟草味，让人安心，却又让她心里的不安，悄悄多了点。
第二天是林薇值夜班。傍晚出门前，她去书房喊陆沉舟——怕他待在里面忘了时间，错过晚饭。推开门，看见陆沉舟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张照片，是那张三个年轻人的旧合影——照片边缘有点卷，是上次搬家时从林国栋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上面有年轻的林国栋，还有另外两个穿着军装的人，其中一个，眉眼和陆沉舟有点像。他看得专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人，动作轻得怕碰坏了。
“我走了，晚上值夜班，你记得吃晚饭，别总啃面包。”林薇站在门口，声音轻得没打破屋里的安静——她知道这张照片对陆沉舟的意义，没多问，只是提醒他吃饭。
陆沉舟转过身，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锁上——钥匙放在他随身带的钥匙串上，和家门钥匙挂在一起。“我送你。”他走过来，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是件薄款的黑色风衣，夜里风凉，他怕林薇冷。
“不用，就几步路，医院离咱家这么近，穿过两条巷子就到，我自己走就行。”林薇推辞，知道他下午处理文件累了，想让他在家歇着。
陆沉舟却没听，坚持要送。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傍晚的风裹着点饭菜香，从旁边的居民楼里飘出来，暖融融的。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偶尔有邻居打招呼，林薇笑着回应，陆沉舟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等着。
送到医院门口，陆沉舟才停下脚步。夜色刚开始漫上来，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有刚下班的医护人员，也有来探病的家属。他替林薇理了理护士服的衣领——刚才走路时风大，衣领被吹得有点歪，露出点锁骨，“凌晨我来接你，别自己走回去，夜里黑。”
“好。”林薇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路灯的光，亮闪闪的。她转身走进医院大门，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陆沉舟还站在原地，对着她挥手，才放心地往里走。
夜班过得平静，没什么急症病人。病房里的患者大多睡熟了，只有护士站的灯亮着，暖黄的光裹着小小的空间。凌晨两点，林薇坐在护士站写护理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轻的，怕吵到别人。忽然，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的，踩在瓷砖上格外响，还带着点踉跄。
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一层一层亮起来，刺眼的白光顺着走廊蔓延过来。林薇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的老爷子，头发花白，乱蓬蓬的，领口敞着，露出脖子上的老年斑，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却有点发紫。他踉跄着冲过来，没等林薇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凉得像冰，攥得还紧，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发颤，却喊得急：“地下！地下有东西在响！轰隆隆的！像大机器在转！震得我耳朵疼！真的！我没骗人！”
值班的李医生听见动静，从值班室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听诊器，快步走过来，伸手扶住老爷子的胳膊，语气放得温和，慢慢安抚：“刘大爷，别激动，坐下慢慢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您忘了，您有脑梗后遗症，有时候会出现幻听，不是真的。”
“不是梦！我没做梦！我是醒着的！刚在病房里喝水，就听见地底下传来声音，特别响，震得杯子都晃了！”刘大爷激动地指着脚下的地板，声音更大了，手都在抖，“就在下面！真的有东西！你们不信，去听听！去看看！”
林薇看着老人惊恐的表情，眼睛瞪得圆，里面满是害怕，不像是装的。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小陈跟她说的那个边境牧民，也是这样，说听见地底下有机器响，说“不是幻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却还是压下情绪，轻轻握住刘大爷冰凉的手，手心的温度慢慢传过去，声音放得柔：“刘大爷，您别慌，我们信您。先回病房好不好？我陪您回去，就在病房里听，要是真有声音，我们马上找维修师傅来看，行不行？”
刘大爷看着林薇的眼睛，见她没骗自己，情绪才稍微稳了点，被林薇和李医生扶着，慢慢往病房走。回到306病房，林薇特意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了听，安安静静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没一点机器响的动静。刘大爷也竖着耳朵听，听了半天没声音，眼神里的惊恐慢慢变成茫然，最后垂着头，小声说：“怎么没了……刚才明明有的……”
李医生把林薇叫到病房外，压低声音，语气无奈又带着点心疼：“刘大爷是去年冬天犯的脑梗，抢救过来后就有点后遗症，时不时会出现幻听幻视，尤其到了夜里，总说听见各种声音，我们跟他家人沟通过，也请精神科医生会诊过，说是脑梗影响了神经，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调理。”
林薇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后脊往上爬——那个边境牧民，还有眼前的刘大爷，都说听见了地底下的机器响，真的只是巧合吗？她站在安静的走廊里，看着病房门轻轻关着，里面传来刘大爷小声的叹息，只觉得空气都有点冷。
早上交接班时，林薇把夜里刘大爷的情况仔仔细细记在了护理记录里，连他说的“机器响的位置”“声音大小”都写得清楚，没漏一点细节。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天际泛出点浅红。陆沉舟的车已经等在老地方，黑色的车身在晨光里显得很安静。
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的暖气开得足，暖融融的，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陆沉舟递过来一个保温杯，是她常用的粉色那个，杯壁温温的：“姜茶，早上风凉，喝点暖身子，我妈教我的法子，放了点红糖，不辣。”
林薇接过杯子，拧开盖子，一股姜香混着红糖的甜飘出来，喝了一小口，暖意在喉咙里慢慢往下走，顺着食道到胃里，整个人都舒服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夜里刘大爷的事告诉了陆沉舟——从刘大爷怎么跑过来，怎么说“地底下有机器响”，到医生说他有脑梗后遗症，都讲得清楚，没添没减。
陆沉舟专注地开着车，方向盘握得稳，车走得平稳，没一点颠簸。直到前面路口红灯，车停下来，他才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认真，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哪个病房的老人？叫什么名字？”
“306床的刘大爷，叫刘建国，去年脑梗住院，一直在我们科康复，医生说他恢复得还行，就是偶尔有幻听……”林薇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心里有点没底，怕自己想多了，又怕真的有什么事。
“明天我让人去医院看看，找维修师傅查查楼下的管线。”绿灯亮了，陆沉舟重新看向前方，踩下油门，车平稳地往前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修个水管”，“可能是楼下的水管或者暖气管老化，水压不稳，水流过时发出的声音，夜里安静，听着像机器响。”
林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心里却还是有点悬着——管线老化的声音，真的能让人听得那么清楚，还那么害怕吗？
车停在小区楼下。陆沉舟没有立即熄火，手还放在方向盘上，手指轻轻敲着，节奏不快，却带着点琢磨的意思。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空调的轻微声响。
“海南的行程，”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点，像是经过了仔细考虑，“可能要提前。”
林薇转头看向他。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下巴绷得紧，没什么弧度。
“好。”她轻声应道，没问为什么提前，也没问提前多久——她知道陆沉舟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他永远会把事情安排好，不让她操心一样。车窗外的风轻轻吹着，带着点清晨的凉意，却因为身边的人，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