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袁清离开帅帐时，已是子夜时分。北疆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但他胸中却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因昭阳公主平安抵达而欣喜，因国难当头而愤怒，因即将到来的决战而激昂的烈火。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即传令升帐。沉寂的北疆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骤然唤醒，瞬间沸腾起来。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裴袁清麾下最重要的十几名将领——从统领万人军阵的骠骑将军，到负责斥候游骑的骁骑都尉，从掌管全军粮草辎重的度支校尉，到督造军械弓弩的监作司马——皆已顶盔贯甲，肃立帐中。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敏锐的警觉和压抑的激动。深夜急召，必有惊天大事！
裴袁清没有坐在主位，他站在巨大的北疆及京畿地区沙盘前，玄色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诸位，刚得到的绝密消息。”他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将领们的心上，“昭阳公主殿下，已平安抵达我军大营。”
帐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松气声。公主南巡遇险、京中剧变的消息，虽然被严密封锁，但这些高级将领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心中无不为此悬着一块巨石。如今公主平安到来，无疑是拨云见日的第一步。
但裴袁清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随即又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然，殿下此行，非为寻常省亲归来。”裴袁清的声音愈发冰冷，他将昭阳公主带来的消息——瑞王宇文铭与左相柳元止勾结，软禁皇帝，把持朝政，图谋篡逆，乃至陛下身中奇毒、性命垂危——尽可能清晰而克制地告知了众将。他没有提及“娘娘”和“彼岸迷心散”这等核心机密，但仅凭这些，已足够惊世骇俗。
“砰！”性情最是火爆的骠骑将军雷啸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宇文铭！柳元止！安敢如此！陛下待他们不满！”
“怪不得京中旨意近来如此蹊跷，原来是奸臣当道！”度支校尉沈明镜捻着胡须，眼神锐利，“这是要断我北疆根基，亡我北国啊！”
帐内一时群情激愤，咒骂声、请战声不绝于耳。北疆军将士常年戍边，与朝廷中枢关系相对简单，对皇帝的忠诚更为直接，对祸乱朝纲的奸臣有着天生的憎恶。
裴袁清抬手，压下众人的喧哗，目光沉静如渊：“国难当头，奸臣窃命，陛下蒙尘，公主历险。我北疆将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值此社稷危亡之际，该当如何？”
“这还用问？打回去！清君侧，救陛下！”雷啸怒吼道。
“对！清君侧，靖国难！”众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好！”裴袁清重重一拍沙盘，“既然如此，我意已决：即刻起，北疆军全军动员，准备南下勤王！”
军令既下，效率惊人。各位将领领命后，立刻返回各自营区。原本只有巡逻队脚步声和刁斗声的庞大营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喧嚣的不夜城。
一队队士兵被从温暖的营房中唤起，他们没有丝毫怨言，在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中，迅速披甲执锐，检查弓弦刀锋，在校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火长、队正们低声传达着简短的命令，气氛凝重而肃杀。
铁匠工坊区域，炉火被鼓风机吹得呼呼作响，映红了工匠们淌满汗水的脸庞。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连绵不绝，损坏的兵刃被修复，新的箭矢被批量打造，箭头在磨石上擦出点点火星。
辎重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巨大的仓库大门全部敞开，民夫和辅兵们如同蚁群，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草料、一箱箱箭矢、一架架营帐器械装上马车和驮兽。车马都尉大声吆喝着，调度着车辆，确保道路畅通。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匹和烟火混合的特殊气味，这是大战前夕特有的味道，紧张、压抑，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兴奋。
与此同时，帅帐旁的军机厅内，灯火同样彻夜未熄。几名最受裴袁清信任、文采斐然的参军文书，正围坐在一张长条案前。案上铺着上好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浓黑发亮。裴袁清亲自在此坐镇，昭阳公主亦在一旁，时而口述关键信息，时而对文辞提出建议。
这篇檄文，不仅要揭露奸臣罪行，申明起兵大义，更要文辞犀利，情感充沛，能够打动天下人心。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需反复推敲。
“此处，‘囚禁圣上’，是否改为‘幽禁君父’更显其悖逆人伦？”一位老成持重的参军斟酌道。
“可。‘谋朝篡位’之后，可加上‘其心可诛，其行当戮’，以显其罪无可赦。”昭阳公主轻声补充，她的声音虽然略带疲惫，但思路清晰，语气坚定。
裴袁清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檄文末尾，当明确昭示公主殿下监国之位，以及本将军奉旨讨逆之责，名正言顺至关重要。”
烛光下，众人时而激烈讨论，时而凝神书写，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一份文采飞扬、义正词严、逻辑缜密的勤王檄文终于草拟完毕。裴袁清和昭阳仔细审阅后，均点头认可。
“即刻着人誊抄！用最快速度，发往各州府！尤其是通往天阙的沿途要隘！”裴袁清下令。
而昭阳，在短暂的休息后，不顾裴袁清的劝阻，执意要在开拔前巡视军营。她在裴袁清亲自挑选的一队精锐亲兵护卫下，踏着凌晨的寒霜，走向一座座营寨。
她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是静静地走过一排排肃立的士兵面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年轻或沧桑、但同样坚毅的面孔，看着他们在严寒中呵出的白气，看着他们紧握兵器、青筋暴起的手，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忠诚与怒火。
偶尔，她会停下脚步，用清晰而温和的声音对某个士兵或低级军官说几句。
“辛苦了，家乡何处？”
“盔甲可还合身？兵器利否？”
“此去天阙，是为肃清朝廷，迎回陛下，尔等皆为北国功臣！”
她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公主架子，而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感激和期许的姿态出现。这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打动这些质朴的军汉。士兵们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膛挺得更高，只能用更响亮的“愿为殿下效死！”来表达内心的澎湃。
昭阳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豪情与责任愈发沉重而真实。这些鲜活的生命，即将因为她的一声令下，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她暗自发誓，定要带领他们，赢下这场正义之战，尽可能多地带他们回家。
旭日东升，万道金光刺破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雪原上，也照亮了北疆大营中央那座巨大的点将台。
此时，校场之上，二十万大军已列阵完毕。刀枪如林，反射着耀眼的寒光；旌旗蔽日，北疆军的玄色大纛和象征皇室的明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队伍从点将台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鸦雀无声，唯有战马偶尔发出的响鼻和甲片摩擦的轻微铿锵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点将台上，裴袁清一身锃亮的明光铠，猩红披风如同燃烧的火焰，按剑而立，宛如战神。昭阳公主则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她换上了一套庄重华贵的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既彰显了皇室威仪，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她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如同雪原上最璀璨的星辰。
裴袁清深吸一口气，运足内力，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北疆的将士们！”
仅仅五个字，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二十万道目光瞬间聚焦于一点。
“今日，召集尔等，非为操演，非为戍边！”他的声音沉痛而激昂，“乃因国难当头，社稷危殆！奸臣逆贼，祸乱天阙！”
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抛出了最残酷的事实。将瑞王、柳相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地公之于众。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描述着皇帝如何被软禁，朝政如何被把持，忠臣如何被迫害，而昭阳公主又如何九死一生才逃出魔掌，来到北疆。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将士们的心上。起初是震惊，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了冲天的怒火！队伍中开始出现压抑的骚动，士兵们紧咬着牙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们可以忍受边塞的苦寒，可以面对敌人的刀箭，但绝不能容忍背后有人如此糟蹋他们的国，迫害他们的君！
“……如今，陛下生死未卜，奸佞逍遥法外，国将不国，我等身为军人，护的是哪门子国？卫的是哪家子民？！”裴袁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悲愤与质问。
点将台下，二十万人的呼吸变得粗重，怒火在无声地积聚。
就在这时，裴袁清猛地转身，面向昭阳公主，躬身抱拳，用无比崇敬和决绝的声音高声道：
“幸赖天佑北国！昭阳公主殿下，陛下嫡血，聪慧仁孝，胆识过人！于社稷倾覆之际，不惧万死，冲破重重封锁，亲临我北疆大营，为我等带来了真相，也为北国带来了希望！”
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裴袁清身上，转移到了他身旁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上。
昭阳适时地上前一步，与裴袁清并肩。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清澈而坚定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边无际的军阵。她的平静与从容，与台下汹涌的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奇异地起到了一种镇定和凝聚人心的作用。
裴袁清直起身，面向全军，高高举起了那份连夜赶制、盖有公主监国宝玺和北疆大将军印的勤王檄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宣告：
“今！奉昭阳公主殿下监国令旨，传檄天下：瑞王宇文铭、逆臣柳元止，弑君谋逆，罪证确凿，人神共愤！凡我北国将士臣民，忠义之辈，当共举义旗，随本将军南下勤王！清君侧，诛奸佞，靖国难，迎圣驾！”
“此战，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朗朗乾坤！只为北国江山！只为陛下安危！”
他话音落下，刻意停顿了片刻。校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然后，裴袁清用尽丹田之气，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如同点燃炸药桶的引信：
“北疆的好儿郎们！尔等可愿随我裴袁清，誓死追随公主殿下，扫清妖氛，再造太平？！”
“愿随大将军！！”
“愿效忠公主殿下！！”
“清君侧！靖国难！！”
二十万人积压的怒火、忠诚、热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冲天而起，震得点将台上的旗帜都猎猎作响！士兵们用力顿着手中的兵器，发出有节奏的、令人心悸的轰鸣，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这怒吼，是宣战，是誓言，更是北疆军民不屈的意志！
裴袁清眼中闪过欣慰与决绝的光芒，他转身，对昭阳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殿下，三军可用，士气如虹，请殿下下令！”
昭阳看着台下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军阵，看着跪在身前、将全部身家性命和二十万大军的指挥权都托付给自己的男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下达了她人生中或许是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讨逆行军大总管，裴袁清听令！”
“末将在！”裴袁清的声音铿锵有力。
“命你总督北疆诸军事，统帅三军，即日开拔，兵发天阙，讨逆勤王！”
“末将——遵命！”
军令既下，点将仪式结束。各营主将迅速回归本部，庞大的军阵开始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起来。前锋轻骑率先出动，如同触角般撒向南方，负责侦察开路；左右两翼骑兵护住侧翼；中军步骑混合主力缓缓启动；后军辎重队伍在辅兵护卫下，如同移动的城堡，缓缓跟进。
中军大纛之下，裴袁清与昭阳并辔而立。昭阳已换回了那身猩红斗篷衬软甲的戎装，更显英气逼人。裴袁清策马在她身侧半步之后，既是尊卑有序，更是以一种守护的姿态。
“殿下，大军开拔，路途劳顿，且难免遭遇战事。您……”裴袁清看着昭阳单薄的肩膀，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昭阳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冬日阳光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坚强：“将军放心，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再大的风浪，我也与你……与将士们，一同承担。” 她目光再次投向南方，变得锐利起来，“这一战，我们没有退路。天阙，必须夺回来！父皇，必须救出来！”
裴袁清心中一震，为那句“与你一同承担”而悸动，更为她话语中的决绝而震撼。他重重点头：“末将明白！此战，必胜！”
午时三刻，吉时已到。
裴袁清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寒光，直指南方！
“三军听令！”
“开——拔——！”
“咚！咚！咚！咚！”
如同巨人脚步般的战鼓声，沉稳而有力地擂响，一声接着一声，传遍四野，那是北疆大地愤怒的心跳！
“呜——呜——呜——呜——”
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相互应和，仿佛在唤醒这片土地上沉睡的战魂！
旌旗指处，刀枪并举！
二十万北疆铁骑，连同无数的辅兵、民夫，组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钢铁洪流，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踏碎了脚下的冰雪，迎着凛冽的朔风，向着南方，向着那座被阴云与奸佞笼罩的皇城天阙，开始了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南下勤王征程！
铁流滚滚，马蹄声如雷鸣，扬起的雪尘遮天蔽日。风云为之变色，山河为之震动！
一场关乎国运的决战序幕，由这支忠诚与愤怒铸就的大军，亲手拉开！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天阙城，那份如同惊雷般的檄文，此刻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信使疯狂送往瑞王的案头。可以想见，那座繁华而压抑的帝都，即将迎来怎样的惊惶与反扑。京畿之地的平原山川，注定将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