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的指尖悬于哑女掌心的红色晶片之上。三指宽的晶片在冰面反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光泽,边缘的齿轮纹路与他手背疤痕完全咬合,宛若天成。晶心所刻的“默”字覆着一层薄霜,霜纹在他靠近时迅速消融,露出其下深刻入骨的痕印——非是机器雕琢,而是以指甲一点一点抠刻而出,边缘犹残留着淡薄的血色记忆碎屑。
“是她的手法。”无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意,左手齿轮疤痕传来一阵锐痛,较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他能感到晶片内封存的记忆正在尖啸,那些记忆既熟悉又陌生,如尘封多年的旧物,一触便扬起呛人的灰埃。
苏夜的碎忆刀轻落冰面,刀身乳白指骨映出晶片的倒影。她嗅到晶片散出的复杂气息:消毒水味里混着玉兰冷香,金属的凛冽中藏着一丝火药的焦糊——这是无的母亲(红夫人原型)的核心记忆气息,与红夫人身上的“拼凑感”截然不同,纯粹得令人心头发紧。
“哑女,此物……”苏夜转向始终垂首的哑女,她的肩头微颤,双手紧攥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记忆结晶的冰层。苏夜放缓声气,尽量使语调温和,“你可知其中是何?”
哑女抬首,眼中布满血丝,飞速以手势比划:指尖先点向晶片,继而做出爆炸的动作,接着指向无,最后双手合十按于心口,作出祈祝之姿。她的记忆随手势在空气中投出模糊画面:红夫人跪于一尊无字碑前,碑上唯有一个齿轮印记;红夫人将此晶片埋入土中,其上覆着无数记忆碎片;红夫人对她说:“若有一日陈默至此,将此物予他,告诉他……母亲错了。”
“母亲……”无的心脏如被无形之手攥紧,齿轮疤痕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令他几难站稳。这个词如一把钥匙,撬开了他记忆深处最坚牢的锁,万千混乱画面奔涌而出:实验室中女人温柔的侧影、爆炸前女人推开他的背影、空白当铺壁间偶尔闪过的、戴齿轮项链的女人剪影……
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旋撞,最终凝于晶片之上。他深吸一气,终于伸出手,指尖触到晶片的刹那,晶片陡然迸发刺目红光,将整个舱室照得如同白昼。
“嗡——”
红光中,无数记忆碎片自晶片内涌出,如挣脱束缚的鸟群,在室中盘绕、组合,最终结成一道完整的光幕。光幕内,年轻的红夫人(无的母亲)身着白袍,立于研究所控制台前,对镜头言语,面上带着疲惫却坚定的笑意:
“陈默,当你得见此段记忆时,我应已不存于世。勿恨红姨(红夫人本名),她只是被我的研究成果吞噬了……记忆进化计划自始便是错谬,我妄图令人类摆脱记忆之苦,却忘了痛苦亦是自我的一部分。”
她的指尖在控制台上疾速敲击,屏上浮出《记忆进化计划》的终稿,纸页满布修改痕迹,末页以红笔写着:“终止计划,启空白协议。”
“灾变是我引致,该由我终局。”她拿起一枚与无手背疤痕无二的齿轮装置,“此为记忆核心的自毁程序,需你的血脉方能激活。空白当铺是我为你备下的避所,守门人会助你寻回记忆……但陈默,应承母亲,寻回记忆后,勿为过往所困。”
光幕陡然剧晃,画面切至研究所爆炸前最后一刻。年轻的红夫人(无的母亲)将此晶片塞入一个男孩手中——那是年幼的无,他腕上戴着齿轮银镯。“去寻苏清瑶,她会护你……记住,你名陈默,非是‘实验体73号’。”
画面在爆裂的白光中消散,红色晶片的辉光也随之黯淡,落于无的掌心,只余温热的余韵。
舱室内一片死寂,唯冰面下淡金液体无声流淌。
“实验体73号……”无低声重复此词,左手疤痕忽止疼痛,变得异常冰冷,“原来……我果是她的实验体。”
苏夜的心口如遭冰锥刺穿,她望着无苍白的侧脸,忽忆起在记忆囚笼中所见画面:年轻的陈默怀抱婴孩时的她,眸中的温柔与此刻的绝望形成刺目的对照。她忍不住开口:“但她最终终止了计划,她爱你。”
“爱?”无笑了起来,笑声浸着自嘲,“将亲生骨肉充作实验体,这也称爱?”他猛地攥紧晶片,指节因用力而透白,“她启计划是为‘进化’,止计划是为赎罪,自始至终,我皆只是她证对错的工具!”
“非是如此!”苏夜声带急切,她抓起他左手,将自身核心记忆渡去——母亲的手穿过烈焰的画面,“你看!她在爆炸前予你晶片,是要你活下去!她在光幕中言‘勿为过往所困’,是望你有己人生!此非工具,是母亲的牵念!”
无的身形猛震,苏夜的核心记忆如一道暖流,涌入他冰封的意识。光幕中红夫人(无的母亲)的笑颜与苏夜记忆中母亲的手重叠,生出一种奇异的共鸣。他看向掌心晶片,忽发现“默”字的刻痕深处,藏着一枚极微的图样——是一个简化的笑脸,被指甲反复摩挲,已变得光滑。
哑女忽地做出一个奔跑的手势,继而指向研究所深处,最后双手比出一枚巨硕齿轮的形状。她的记忆投映出红夫人离去前的画面:红夫人立于一扇金属门前,对哑女道:“若陈默至此,令他往‘核心档案室’,彼处有空白协议的全文,还有……顾老狗的秘密。”
“顾老狗?”苏夜瞳孔骤缩,“他与灾变亦有干系?”
无未言语,只将晶片小心翼翼纳入风衣内衬,紧贴心口。他的黑眸中已无先前的混乱,唯余一种近乎冷酷的沉定:“往档案室。”
苏夜望着他的背影,忽发觉他左手齿轮疤痕色泽转深,似有什么正自苏醒。她快步跟上,碎忆刀在掌中转动,刀身指骨上,属于顾老狗的记忆碎片正在闪烁——那是先前自傀伥身上剥离的,碎片中顾老狗的虚拟女儿影像,竟与红夫人光幕中的某样装置极为相似。
二人穿过舱室尽端的通道,冰面渐化为金属地板,壁上记忆结晶映演着研究所的日常:研究员们在食堂用餐、在休憩室争论、在廊道追逐嬉笑……这些平凡画面与灾变的惨烈形成强烈对比,令人心口发涩。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合金门,门上的齿轮锁与晶片纹路全然一致。无将手掌按于锁上,齿轮疤痕与锁芯产生共鸣,门“咔哒”一声弹开,露出其内堆积如山的记忆结晶档案柜。
档案室中央的控制台漾着幽蓝光芒,屏上循环显示一行字:【空白协议启限:双生齿轮血脉共鸣】
“双生齿轮血脉……”苏夜的目光落向屏旁一张相片:其内年轻的陈默与年轻的苏清瑶并肩而立,二人手背上皆有着齿轮胎记,“是你与我母亲?”
无行至控制台前,红色晶片自他心口自动飞出,嵌入控制台的凹槽。屏幕陡然切换画面,显出顾老狗的脸,他正对镜头道:“空白协议必须终止,清瑶的纯净记忆是维系新穹市的关键……陈默,勿怪我,此皆为了秩序。”
画面消失的刹那,档案室的警报骤响,赤色警示灯开始闪烁。控制台屏上弹出一行新字:【侦得外来记忆侵入,核心档案室将于十分辰后自毁——顾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