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坎工地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被石头这突兀而焦急的通报硬生生掐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成功运转、轰鸣作响的“升龙引”机械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气喘吁吁的石头,以及他带来的那个令人错愕的消息。
南山村的老村长?快不行了?指名要见能造出“升龙引”的先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瞬间取代了成功的喜悦,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南山村,那个他们初步接触、感觉秩序井然又带着几分神秘自守的村落,此刻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闯入他们的视野。
沈云疏迅速与周砚、林栖交换了一个眼神。周砚眉头紧锁,独眼中锐光一闪,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非同小可。林栖则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淡漠样子,但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瞬间锐利起来的眼神,表明他已进入戒备状态。
“石头,说清楚点,来了几个人?什么状态?除了老村长,还有谁?”沈云疏声音沉稳,压下了现场的骚动。
“三、三个人!”石头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呼吸,“都是南山村的青壮,我认得其中一个,上次他们巡逻队里打过照面。他们用简易担架抬着老村长,那老爷子看着……看着确实很不好,脸色灰败,进气多出气少。他们很急,说老村长撑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见到主持这水利工程的先生,有话要说。”
不是袭击,是求助,而且是濒死之人的临终之托。这大大降低了直接的威胁,却增添了事情的复杂性和分量。
沈云疏心念电转。老村长为何在此时指名?是看到了“升龙引”成功运转的动静?还是早有此意,只是恰逢其会?他要说的话,关乎什么?是南山村的秘密,还是对栖雁坳的警示或托付?
“周大哥,”沈云疏当机立断,“这里交给你,带人确保‘升龙引’稳定运行,安抚大家情绪,但也要加强外围警戒,以防万一。工坊组和战斗组轮流休息,保持警惕。”她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水利工程初成,需要稳定,人心也需要安抚。
周砚重重点头,左拳下意识握紧又松开。“明白,你们小心。”他没有多言,立刻转身,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开始分派任务,让欢呼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各归其位,只是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林栖,随我去见见他们。云墨,快去请赵叶带上她的药箱,立刻到坳口会合。”沈云疏又看向石头,“带路。”
“姐,我也去!”沈云墨立刻说道,脸上带着担忧和坚定。
沈云疏看了弟弟一眼,看到他眼中的坚持,点了点头。“跟紧我,多看少说。”
一行人迅速离开依旧轰鸣的龙门坎工地,沿着新开辟不久、还带着新鲜泥土痕迹的小路,向栖雁坳入口的方向走去。黑子低低呜咽一声,紧紧跟在沈云疏脚边。
夜色中,火把的光芒摇曳,照亮前路,也拉长了众人沉默而急促的身影。刚刚成功的喜悦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未知的审慎。
路上,沈云疏大脑飞速运转,将关于南山村的所有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秩序良好,自给自足,有一定自保能力,对外界保持距离但不算完全封闭。老村长是他们的核心人物,他的临终之言,分量可想而知。
很快,他们来到了栖雁坳外围的哨卡处。这里由孙老丈的儿子孙小乙带着两个人值守。此刻,哨卡前的空地上,果然站着三名面带焦急和悲戚的南山村青壮,他们中间放着一副用树枝和藤蔓临时捆扎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是南山村的老村长。
老人双眼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脸色在火把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即便是不通医术的人,也能看出他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那三名青壮看到沈云疏一行人到来,尤其是看到被众人隐隐护在中间的沈云疏时,眼中立刻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为首一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憨厚中带着焦急,上前一步,对着沈云疏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这位……想必就是沈先生?求先生救救我们老村长,他……他有要紧事一定要亲口告诉先生!”
他的称呼是“先生”,而非“姑娘”或“女郎”,显然南山村对他们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暗中观察过,知道栖雁坳的主事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沈云疏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快步走到担架旁,蹲下身。几乎是同时,赵叶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赵叶,快看看。”沈云疏让开位置。
赵叶不敢怠慢,立刻跪坐在担架旁,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搭在老村长干枯的手腕上,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俯身贴耳仔细听了听他的呼吸和心跳。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沈云疏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油尽灯枯,脏腑衰竭已极,非药石能医……恐怕,就在这一时三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赵叶的确认,众人心头还是一沉。那三名南山村青壮更是眼圈发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云疏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名为首的青壮:“我就是沈云疏。老村长有何事要交代?”
似乎是被他们的对话惊醒,又或许是回光返照,担架上的老村长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浑浊涣散,但很快便聚焦在沈云疏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欣慰、急切和托付的复杂情绪。
他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沈云疏不得不将耳朵凑近才能听清。
“水……水车……成了……好……好啊……”老村长看着沈云疏,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艰难,“沈……沈先生……老朽……时日无多……冒昧相求……”
“老村长请讲,云疏力所能及,必不推辞。”沈云疏声音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南山村……祖上……乃前朝……将作监……匠户……避祸……隐居于此……”老村长的话语断断续续,却抛出了一个惊人的信息。前朝将作监!那是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器用制作等百工之事的机构!难怪南山村秩序井然,拥有自保之力,原来有这等传承!
“村中……有……有祖传密库……藏……藏有……先祖留下的……《水利营造法式》……残卷……及……及一些……前人笔记……或许……对先生……这‘升龙引’……有所……裨益……”老村长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半天,脸色也更灰败一分。
沈云疏心中剧震!《水利营造法式》!这在前世古代也是鼎鼎大名的建筑巨着,虽然此世未必同名同内容,但既然是前朝将作监匠户所传,其价值绝对无可估量!对正在攻坚克难、缺乏系统理论指导的“升龙引”工程乃至未来栖雁坳的所有建设,都可能起到关键作用!
“然……然密库……开启……需……需特殊机括……与……密钥……密钥……本为一对……其一……随葬于……先父墓中……另一……另一半……应在……应在……”老村长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死死抓住沈云疏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墓……后山……‘听松’碑下……小心……小心……村中……有人……不……不安分……与外……有……”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抓住沈云疏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眼睛依旧圆睁着,带着未尽的话语和深深的忧虑,彻底失去了神采。
“老村长!”
“村长!”三名南山村青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痛哭。
沈云疏缓缓站起身,心情无比沉重。老村长临终透露的信息量太大,也太关键了。南山村的传承,可能对“升龙引”工程有巨大帮助的匠作典籍,需要特殊方法和密钥才能开启的密库,以及……村中潜伏的不安定因素,甚至可能与外敌勾结的隐患!
这不仅仅是一份馈赠,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的责任和潜在的危机。
她看向痛哭流涕的三名青壮,沉声问道:“老村长方才所言,你们可知情?”
那名为首的青壮抬起头,泪流满面,哽咽道:“回先生,密库之事,村中只有历代村长和几位族老知晓具体。我们……我们只知道老村长说唯有能造出‘升龙引’这等奇物之人,或可继承先辈遗泽,解决我南山村未来可能的大难……他说的不安分之人……我们……我们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确凿证据……”
果然如此。老村长这是在为南山村的未来托孤,或者说,是在为那份珍贵的传承寻找一个他认为可靠的托付对象。他看到了“升龙引”,看到了栖雁坳展现出的技术和组织能力,选择了沈云疏。
“老村长的后事,你们打算如何办理?”沈云疏问道。
“按村中规矩,需停灵三日,村人祭拜,然后葬入祖坟。”青壮擦着眼泪回答。
沈云疏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老村长临终所托,我不敢轻忽。但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你们先护送老村长遗体回村,稳定人心。关于密库和村中事务,待我稍后与同伴商议,再定行止。在此期间,若村中有何异动,或需帮助,可随时来报。”
她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立刻答应去取什么密钥或开启密库。首先,她需要消化这些信息,与周砚、林栖等人仔细分析利弊。其次,她对南山村内部情况了解太少,贸然介入,很可能陷入内斗漩涡,甚至被利用。最后,栖雁坳自身也处于发展的关键期,“升龙引”刚刚成功,需要巩固成果,不能轻易被卷入另一个村落的内部纷争。
那青壮闻言,虽然脸上仍有悲戚和焦急,但也知道沈云疏所言在理,只能重重磕了个头:“多谢先生!我等先行回村,静候先生消息。”
他们抬起老村长的遗体,带着悲痛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沈云疏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溪流的湿润和远处工地上隐约的轰鸣声。
“你怎么看?”她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林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冷意:“麻烦。传承动人心,内鬼难防。”
沈云墨则显得有些兴奋和担忧交织:“姐,前朝将作监的传承啊!要是能拿到那些书,我们的‘升龙引’肯定能更完善,以后盖房子修水利都不怕了!可是……他们村里要是有坏人怎么办?”
赵叶默默收拾好药箱,轻声道:“云疏姐,老村长确实是脏腑自然衰竭,并无中毒或其他外伤迹象。”
沈云疏点了点头,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她转身,看向一直沉默守护在侧的周砚派来接应的一名队员,吩咐道:“去告诉周大哥,这边事了,我们这就回去。让他安排好人手值守,核心成员到议事棚集合。”
“是,云疏姐!”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成功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任和潜在的危机冲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