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荡村的晒谷场边，立着把老竹扫帚。竹枝是山里的毛竹削的，黄中带褐，绑扫帚的麻绳换了八回，杆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影。这扫帚怪得很——你要是诚心诚意扫场院，它轻得像根鸡毛，扫过的地面光溜溜能反光；你要是偷懒耍滑，它沉得像块石头，还专往你脚背上蹭。
守着扫帚的是个豁牙老汉，姓秦，大伙儿都喊他扫帚爷。老汉年轻时是打谷能手，挥着连枷能打一整天，后来胳膊受了伤，就负责照看晒谷场，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扫帚转悠，说扫帚响是在跟他唠嗑。他有个孙女叫穗儿，扎着个冲天辫，辫梢绑着红布条，最爱抢扫帚玩，说扫帚毛挠着痒痒的，是在逗她乐。
村西头有个懒汉叫王二，总惦记着这扫帚。他听说老扫帚扫过的谷粒不会发芽，能存到开春，好几次想借去扫扫自家院子，都被穗儿用弹弓打跑了，嘴里喊：想借扫帚偷懒，门儿都没有！
开春那会儿，村里要晒新收的豌豆。王二怕累，趁夜里偷偷把豌豆倒在晒谷场角落，想混在集体的粮食里一起晒。天刚亮，他就扛着自家的破扫帚来，刚扫了两下，就觉得扫帚沉得拎不动，低头一看，扫帚毛里竟缠了团刺蒺藜，扎得他嗷嗷叫。
穗儿蹲在谷堆后偷笑，看见自家的老竹扫帚正地扫场院，把王二倒的豌豆全扫到了一起，还堆出个小尖尖，像在给他。等村民们来晒谷，一眼就看见那堆单独的豌豆，王二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把豌豆扛回了家。
扫帚爷摸着扫帚杆笑：这老伙计，眼里不揉沙子。
入夏时，连着下了三天暴雨，晒谷场的排水沟堵了，积水没过脚踝。村长老烟袋急得直转圈，说再这么泡着，新打的麦子该发芽了。王二缩在人群后，嘟囔着：这么大的水，咋扫得干净？
扫帚爷把竹扫帚往水里一插，喊穗儿：搭把手！祖孙俩握着扫帚往排水沟方向扫，奇怪的是，水像长了腿似的，顺着扫帚扫过的痕迹往沟里流。更神的是，扫帚毛扫过的地方，积水里的泥渣全沉了底，露出干干净净的场院地面。
王二看得直咋舌，也扛着破扫帚来帮忙。可他的扫帚刚碰到水，就被水里的草根缠住了，怎么拽都拽不动，还差点摔个屁股墩。穗儿笑得直拍大腿：王二叔，你那扫帚不认你！
暴雨停了，晒谷场没受啥损失。村民们凑钱给老竹扫帚绑了新麻绳，还在杆上刷了层清漆。王二也买了把新竹扫帚，天天来场院帮忙，说：老秦叔，你家扫帚咋那么神？扫帚爷说：不是扫帚神，是干活得实在。
秋天打谷时，扫帚爷的胳膊突然疼得抬不起来。郎中说是劳损，得用活络油天天擦。穗儿急得直掉泪，王二提着两斤核桃来看望，挠着头说：我去镇上赶集，听说有种药膏治胳膊疼特灵，就是贵......
当天夜里，穗儿抱着竹扫帚，用布一遍遍擦竹枝：扫帚扫帚，救救爷爷吧，我以后天天给你绑新麻绳，不让你散架。说着说着，眼泪滴在扫帚杆上。第二天一早，她发现扫帚杆的裂缝里卡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瓶活络油，瓶身上还贴着个字——是去年扫帚爷用完随手塞在谷仓，后来找不着的那瓶。
王二一看就咋舌：这老扫帚，比狗还灵！他自告奋勇陪着穗儿去镇上，把家里多余的谷子卖了，给扫帚爷买了最好的药膏。老汉擦了药，胳膊竟慢慢好了，又能扛着扫帚在晒谷场转悠了。
这事过后，老竹扫帚成了芦花荡村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来借扫帚扫新房，说能扫走晦气；谁家孩子满月，用扫帚毛沾点红布，说能保平安。王二也彻底改了性子，成了晒谷场的义务看守员，每天天不亮就来扫场院，说：这扫帚教会我，耍滑头不如卖力气，心里踏实。
后来扫帚爷活到九十九岁，在一个晒谷子的午后睡着了，穗儿接过了那把竹扫帚。她嫁了个种粮大户，生了个儿子叫。小家伙刚会走路，就爱拖着小扫帚在晒谷场跑，沙沙沙扫得欢，老竹扫帚也跟着响，像是在跟他一起唱。
如今那把竹扫帚还立在芦花荡村的晒谷场边，竹枝被晒得越发金黄，杆上的清漆虽掉了些，却更显精神。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扫帚的来历，穗儿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庄稼人手里的家伙，你待它实在，它就给你出力气；你要是糊弄它，它可不就给你使绊子？
王二后来在村口开了家农具铺，柜台上总摆着把新扎的竹扫帚，谁来买东西都要讲段老扫帚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竹扫帚，身子骨硬，心眼实，才能扫出干净地儿。
风一吹，晒谷场的谷粒哗啦啦响，老竹扫帚的竹枝也应和，听得人心里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