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司的验尸房内,牛油巨烛被换成了十数盏特制的鲸油灯。灯芯经过反复捶打,燃烧时没有一丝黑烟,光线稳定明亮,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
李含光站在验尸台前。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既没有去看那具干尸,也没有去碰那些检验工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面前那排白瓷小碟上。
他时而俯身,用一根银箸,拨动碟中的晶体与粉末,观察它们的形态。时而又后退半步,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感受它们散发出的无形气场。他的表情,专注而严谨,像一个最苛刻的鉴宝师,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品。
顾长生、安般若、崔器,三人分立在房间的三个角落,没有人开口说话,以免打扰他的勘验。整个验尸房,只有鲸油燃烧时发出的、细不可闻的“滋滋”声。
终于,李含光直起身。他转向安般若。
“可有清水,与一套未经使用的琉璃器皿?”
安般若立刻从墙边的一个木柜中,取出一套崭新的琉璃烧杯与滴管。这些都是按照顾长生的图纸,由少府监的巧匠专门烧制的。她又提来一桶密封的、取自昆明池深层的净水。
李含光挽起道袍的宽袖,露出两截瘦削但筋骨分明的手臂。他亲自取水,将那几样物证,各自取了极少量,分别置于不同的烧杯中。
他先处理那份白色的晶体。晶体入水,迅速溶解,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水质依旧清澈。他用一根琉璃棒蘸取了少许溶液,滴在一块试金石上。溶液迅速蒸发,留下一层白霜。
接着,是那份褐色粉末。粉末不溶于水,只是悬浮在水中,将清水染成淡淡的茶色。
最后,是那份深红色颗粒。颗粒沉入水底,片刻之后,一缕缕血红色的物质从中析出,如烟似雾,在水中缓缓散开。
李含光做完这一切,便不再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只烧杯,观察着其中最细微的变化。他的眼神,像是在与这些死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某种被解开谜题后的兴奋。
“贫道……大概知道了。”
他指向装着白色晶体溶液的烧杯。
“此物,在道藏的《三十六水法》中被提及过。古籍称之为‘硇砂’,又名‘狄盐’,产于极西之地的火山左近。其性大热,有毒,能腐金石,去枯肌。书中所载,西域方士常用此物,炼制一种名为‘火浣布’的奇物。但如此纯净的硇砂,贫道也是生平仅见。”
他的手指,又移向那份褐色粉末。
“此物,应是雪松之木屑。但并非中土常见的秦岭雪松,而是产于更西处,一种名为‘黎巴嫩’之地的巨松。其木质坚硬,富含油脂,千年不腐。我朝大兴土木时,曾有波斯商人进贡过此木,圣人赞其为‘栋梁之材’,现存放于大明宫的库藏之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深红色颗粒上。
“这个,是没药。”他的语气变得异常肯定,“上等的索哥特拉没药。此物既是名贵香料,又是疗伤圣药。玄宗皇帝在位时,曾下旨命鸿舻寺每年从大食商人手中,购入三百斤,专供内廷使用。”
李含光说完这三样东西,顿了顿,目光转向顾长生,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硇砂脱水,雪松油防腐,没药除秽。这三样东西,单独来看,都是产于西域的奇珍。但将它们以特定的顺序,作用于一具尸体……”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极具分量的词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方术,而是一门独立的、体系严密的……‘学问’。”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炭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两个字。
“炼金。”
“我道家炼丹,求的是服食飞升,点化金石。佛家修舍利,求的是肉身不腐,往生极乐。但这具尸体上所施展的手段,其目的既非飞升,也非往生。”李含光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仿佛奔涌的河水。
“它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保存’。一种绝对的、彻底的、对抗时间腐朽的……物理保存。这背后,必然有一套完整的、关于物质不灭的理论在支撑。”
“贫道曾在一部前朝翻译的《婆罗门天文经》的残篇注疏中,看到过零星的记载。说是在大秦国(拜占庭帝国)以南,有一个古老的国度。那里的术士,不信鬼神,不求来世,只钻研物质变化的规律。他们认为,万物皆可分解,亦可重组。他们将这种学问,称之为‘Khem’。”
李含光放下炭笔,抬起头。
“顾寺卿,你所面对的,不是什么邪魔外道。而是一个来自异域的、我们完全陌生的……‘格物’体系。”
安般若与崔器听得云里雾里,但顾长生却听懂了。
Khem,古埃及语中“黑色土地”的意思,也是化学(chemistry)和炼金术(Alchemy)的词源。
李含光,这位大唐最顶尖的道学大师,仅仅通过对物证的观察与分析,就跨越了文明的鸿沟,触碰到了这起案件最核心的本质。
“法师高见。”顾长生由衷地赞叹道。
李含光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色。他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凝重。
“贫道所知,也仅限于此了。对方的体系,与我道家截然不同。想要破解,恐怕……”他摇了摇头。
“法师不必过谦。”顾长生走到验尸台旁,拿起那枚特制的开元通宝,“这个体系,或许与我们不同。但它既然在长安城内出现,就必然会与大唐的‘规矩’,产生交集。”
他将那枚钱币,递到李含光面前。
“比如,钱。”
李含光接过那枚钱币。他将其置于掌心,闭上双眼,调动体内真元,细细感知。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满是惊异。
“奇怪……这枚钱币的‘气’,非常驳杂。其中,铜气不足七成,还混杂了铅、铁,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秽土之气’。”
“也就是说,这是一枚劣币。”顾长生说道。
“不只是劣币。”李含光将钱币翻了过来,“顾寺卿请看这钱币上的字样。”
在鲸油灯明亮的光线下,那“开元通宝”四个字,显得有些模糊。其笔画的边缘,并非寻常铸币那般光滑利落,而是带着一种极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
“这是……母钱范本出了问题。”李含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不是寻常的磨损。这种扭曲,更像是……范本在铸造时,被某种外力‘污染’了。”
他的话音刚落,验尸房内的气氛,骤然一变。
顾长生、安般若、崔器,三人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母钱。
那是铸造天下钱币的根本。
一枚劣币,只是一个商人的贪婪。
但一枚来自被污染的母钱的劣币……
这背后,指向的是一个他们此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更加庞大、也更加恐怖的可能。
案件的线索,在这一刻,清晰地分化成了两条。
一条,是那具融合了粟特人种与埃及方术的无名尸体。
另一条,则是这枚小小的、却可能动摇帝国经济根基的……劣质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