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离开了，留下的话语却像投入深潭的暖石，持续散发着余温，搅动着潭底经年累月的寒冰。
谭韫航维持着背靠门板的姿势，久久未动。暮色彻底吞噬了小院，黑暗如同柔软的绒布，将他包裹其中。
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小七安静地趴在他脚边，不敢出声，它能感觉到宿主的状态很不对劲，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苏婉的话，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
“他很在意您。”
“他的心意，并非作假。”
“您是不是也很辛苦？”
“能做出这样食物的人，心不会是真的冷的。”
每一句，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击在他冰壳最脆弱的地方。
不是实验。
那四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一直紧绷到极致的东西，随之断裂了。
他试图去回溯，去分析。
那些记录，那些实验，起初或许确实源于一种高效达成目的的计算，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
是从他下意识记住林风偏好甜口，一次次调整药膳配方开始？
是从他熬夜打磨那对枯枝耳钉，只因为觉得适合开始？
是从他看到他突破时眼中亮起的光，心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开始？
是从他浑身浴血却只确认他是否安好开始？
是从他接受那包蜜饯，指尖划过对方温热的手掌，心脏漏跳一拍开始？
还是从他埋葬那些工具，独自在这小镇试图用糖溺死回忆开始？
原来，早就不是实验了。
他只是不敢承认。
他害怕承认自己也会失控，也会被那些无法量化的情感左右，他害怕承认自己也会受伤，也会因为对方的疏远而疼痛。 他害怕承认自己其实渴望着那份灼热的、纯粹的注视。
所以他逃了，用最锋利的冰，刺向了最想靠近的光。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气音，在黑暗中响起。
谭韫航缓缓抬起头，月光照亮他苍白的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冰冷戒备的墨黑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处遁形的茫然和痛苦。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冷静地布局落子，却原来，他早已是局中人，步步深陷，溃不成军。
二十七年来构建的、赖以生存的理智和冷漠，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底下那个同样会慌乱、会无措、会因为一句“你是不是也很辛苦”而溃不成军的、真实的、血肉模糊的内核。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谭韫航猛地怔住，下意识地抬手触碰那点湿意。
是眼泪？
他居然哭了？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无措，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更多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的眼眶，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沉默的，汹涌的。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无声的、剧烈的流泪。
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压抑的、冰封的、无法言说的委屈、恐惧、孤独和痛楚，一次性流干。
他徒劳地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打湿了他的衣袖，带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灼痛感。
原来哭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心真的可以这么痛。
小七吓坏了，它焦急地围着谭韫航打转，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冰凉的手，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呜咽声【宿主不哭，宿主，有我陪着你。】
谭韫航仿佛听不见，他沉浸在那场沉默的、却惊天动地的情绪海啸里，肩膀微微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脆弱的内里。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他靠在门板上，仰着头，望着窗外那轮冰冷的月亮，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空洞而疲惫。
原来承认失败，承认脆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他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这一次，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小七安静地窝进他怀里，用身体温暖着他冰凉的手。
月光静静流淌。
这一夜，栖霞镇西头小院里的无声痛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