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惠风和畅。安阳郡主府邸今日格外热闹，京中稍有头脸的贵女们，几乎都收到了郡主举办的赏花宴请柬。
洛云曦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自从上次“疯癫”流言被她巧妙反击后，相府嫡女洛云曦便成了京城贵女圈中一个颇具争议的存在。有人鄙夷她行为不端，败坏门风；有人好奇她性情大变，锋芒毕露；更有人嫉妒她那即便久病初愈也难掩绝色的容颜，以及与三皇子那段虽已成过往却依旧惹人遐思的婚约。
今日这场赏花宴，无疑是各方势力观察、试探、甚至攻讦洛云曦的最佳场所。
“小姐，安阳郡主府到了。”翠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知道，今日这宴会，绝不会平静。
洛云曦透过车窗的纱帘，淡淡瞥了一眼郡主府朱红鎏金的大门。门前车水马龙，绫罗绸缎、环佩叮当，一派奢华景象。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鸿门宴么？正好，她也想看看，这些养在深闺里的“金丝雀”们，又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马车停稳，翠儿先下了车，放下脚凳，小心翼翼地搀扶洛云曦。
一袭淡紫色的衣裙，并未佩戴过多繁复的饰品，仅一支素雅的白玉簪挽住如云青丝。洛云曦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不同于其他贵女的精心装扮、争奇斗艳，她眉目清冷，气质淡然，却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华，仿佛一株幽谷中的兰草，于喧嚣中静默绽放。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哟，这不是洛大小姐吗？真是稀客啊！”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洛云曦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鹅黄衣裙、头戴珠翠的少女正站在门槛内侧，双手环胸，斜睨着她，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少女身旁，还簇拥着几位同样神色不善的贵女。
翠儿认得她，是吏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李嫣然，素来与洛清婉交好。
不等洛云曦开口，李嫣然又阴阳怪气地说道：“洛大小姐前些日子不是身子不适，‘静养’在家吗？怎么今日倒有兴致来参加郡主的宴会了？莫不是听说三殿下也会来？”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洛云曦被三皇子退婚之事，早已传遍京城，此刻被当众提起，无疑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翠儿气得小脸通红，刚要上前理论，却被洛云曦轻轻按住了手腕。
洛云曦抬眸，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嫣然脸上，既无愤怒，也无羞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李二小姐，”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听闻令尊近日正为南方水患的赈灾银两焦头烂额，李小姐不替令尊分忧，反倒有闲心在此对旁人评头论足，搬弄是非。这份‘孝心’与‘闲情’，倒是让云曦大开眼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嫣然骤然变色的脸，以及周围那些瞬间收敛了笑容的贵女们，语气依旧平淡：“至于三殿下……他来与不来，与我何干？我与他早已是过去式，莫非李二小姐还活在旧闻里，不知今夕何夕？”
几句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字字诛心。
既点破了李嫣然的家事窘境，暗示了其父可能存在的贪腐问题（赈灾银两），又讽刺了她消息闭塞、见识短浅，更直接点明自己对三皇子早已毫不在意。
李嫣然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洛云曦“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没想到，传闻中那个懦弱无能的洛云曦，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周围的贵女们也噤若寒蝉，不敢再随意附和。谁家没有些许难言之隐？洛云曦这轻飘飘几句话，就差点掀了吏部侍郎家的底，谁还敢轻易招惹她？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
“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郡主都念叨好几回了，快随我进去吧。”
洛清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依旧是一身素雅的白裙，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亲昵，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她上前一步，自然地挽住洛云曦的手臂，姿态亲密无间。
“李妹妹也是，休要顽皮，耽搁了姐姐入席。”她又转头对李嫣然嗔怪道，语气虽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李嫣然纵有不甘，也只能讪讪地闭了嘴。
洛云曦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淡淡道：“不劳妹妹费心，我自己会走。”
洛清婉眼神微不可查地一闪，随即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姐姐说的是，是妹妹心急了。里面请。”
一场门口的风波，看似被洛清婉轻易化解，实则洛云曦已然占据上风。她感受着周围投来的复杂目光，心中冷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安阳郡主府的后花园布置得极为雅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此刻，园中已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洛清婉引着洛云曦来到主亭附近的一处席位，这里的视野极好，能将整个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同时，也处于所有视线的焦点。
“姐姐，你身子刚好，坐在这里清净些。”洛清婉柔声细语，亲自为她斟上一杯花茶。
洛云曦瞥了一眼周围那些看似不经意，实则充满探究和算计的目光，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清净，分明是将她放在火上烤。
她也不点破，从容落座，接过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不见丝毫局促。
果然，她刚坐下没多久，便有几位贵女在洛清婉的“引荐”下围了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洛大小姐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天姿国色。”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少女率先开口，语气看似恭维，眼神却带着挑剔。
“洛大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得安阳郡主青睐，亲自下帖邀请。”另一位蓝衣少女接口道，话中暗藏讥讽，似乎在说洛云曦不配出现在这里。
洛云曦抬眸，清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精心修饰的脸庞，将她们的名字与记忆中的信息一一对应。兵部尚书的孙女，御史大夫的侄女……多是些与洛清婉或柳氏走得近的人。
“诸位谬赞了。”洛云曦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云曦不过是蒲柳之姿，今日能得郡主垂青，与诸位姐妹共赏这园中景致，实属荣幸。”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既不因恭维而自得，也不因讥讽而动怒，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那几位贵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洛清婉适时地笑道：“姐姐大病初愈，今日难得出来散心，妹妹们就莫要围着姐姐说这些俗事了。今日园中繁花似锦，不如我们来行个‘飞花令’助助兴，如何？”
“飞花令”是文人雅士喜爱的游戏，考验诗词储备和反应速度。洛清婉此举，看似是活跃气氛，实则暗藏心机。她深知，以前的洛云曦虽识字，却并不精通诗词，更别说应对这需要急智的“飞花令”了。她这是想让洛云曦当众出丑。
“清婉妹妹这提议甚好！”立刻有人附和，“就以‘花’字为令吧！”
亭中气氛顿时热络起来，众贵女跃跃欲试。
洛清婉含笑看向洛云曦：“姐姐，你也一起来玩玩吧？”
洛云曦心中冷哂，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好啊，妹妹有此雅兴，姐姐自当奉陪。”
游戏开始，从一位贵女起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很快轮到了洛云曦。在前世，她执行任务时需要掌握各种知识，古典诗词自然也有涉猎，虽不敢说精通，但应付这小小的“飞花令”还是绰绰有余。
她略一思忖，清声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等等，似乎哪里不对？她念的诗句，似乎与这个世界的诗词有所不同，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和意境。刚才情急之下，她竟然将前世记忆中的诗句脱口而出！
亭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惊愕和探究。
洛清婉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这……这是什么诗？从未听过！句式虽有不同，但意境之美，辞藻之精妙，竟远胜她们平日所学的那些闺阁诗词！
洛云曦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淡淡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一位对诗词颇有研究的贵女迟疑道：“洛大小姐这诗……意境深远，只是……似乎并非我朝流传之作？”
洛云曦心念电转，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怅然，轻叹道：“这并非我朝诗作，乃是我无意中从一本……一本残破古籍上看到的，觉得意境甚美，便记了下来。可惜那古籍早已不知所踪，未能窥得全貌，实属遗憾。”她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天下之大，总有些失落的典籍。众人虽然惊异，却也找不出破绽。反而因这几句“古籍残诗”，对洛云曦又高看了几分。
洛清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原本想让洛云曦出丑，没想到反而让她出尽了风头！
眼看“飞花令”难不住洛云曦，洛清婉眼珠一转，又生一计。她娇笑道：“姐姐不仅诗词信手拈来，想必其他才艺也定是精妙绝伦。听闻姐姐近日常在院中抚琴，不如今日就为大家演奏一曲，让我们也开开耳界？”
这话更是歹毒。谁都知道，原主洛云曦的琴艺只能算平平，且久病之下早已生疏。更何况，洛清婉极有可能在琴上动了手脚。
果然，立刻有下人“恰好”捧来一张古琴。
洛云曦目光微凝，看向那张琴。琴弦色泽略显暗淡，几根弦的松紧似乎也有些异常。
“姐姐，请吧。”洛清婉笑意盈盈，眼底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云曦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若她推辞，便是心虚；若她应下，极有可能在琴弦上吃亏，当众出丑。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洛云曦的目光在那张古琴上停留了片刻，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琴弦。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在她唇边漾开。果然，第三根和第五根弦的张力明显不对，一松一紧，若按寻常指法弹奏，必然走音，甚至可能当场断裂。洛清婉这手段，倒也算“用心良苦”。
想让她在这种场合出糗？未免太小看她“魅影”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古琴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明显过紧的琴弦。
“铮——”一声刺耳的杂音响起，不算响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懂音律的人皱起眉头。
“哎呀，”洛云曦故作惊讶地收回手，“看来这琴许久未用，有些脾性了呢。”
洛清婉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关切的样子：“姐姐若是觉得不顺手，那便算了吧，莫要勉强。”
“不必。”洛云曦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味道，“既然是妹妹和诸位姐妹盛情难却，云曦又岂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流转，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寻常曲调，未免落了俗套。今日这般良辰美景，不如，云曦为大家奏一曲……从未有过的乐章，如何？”
从未有过的乐章？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这是何意？难道她要自创曲谱？
就连洛清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笃定，只要洛云曦碰那张琴，就一定会出问题。
只见洛云曦并未按传统方式坐下，而是站在琴侧。她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快速在那几根完好的琴弦上划过！
并非弹奏，而是……切割空气般的刮奏！
“锵——啷——”
一连串急促而清越的音符迸发而出，完全不同于传统古琴的温婉典雅，反而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肃杀之气！
紧接着，她的左手五指张开，手掌边缘在那根过松的琴弦上猛地一按一放！
“嗡——”
一声低沉而绵长的颤音响起，如古刹钟鸣，带着悠远的空灵。
高亢与低沉，急促与舒缓，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竟在她看似随意的动作下交织碰撞，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和谐！
但这还没完。
洛云曦微微侧身，右手食指在那根过紧的弦上轻轻一勾，然后猛地发力！
“嘣！”
一声清脆的断弦声响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洛清婉更是差点笑出声——果然断了！看你还如何收场！
然而，洛云曦脸上毫无慌乱之色。就在断弦的瞬间，她左手如电，竟用指尖在那断掉的、仍在颤动的半截弦尾上快速拨动了几下！
“叮咚……叮……咚……”
几声破碎却异常清脆的余音，如同碎玉落盘，带着一种残缺的美感，飘散在空气中。
随即，她双手齐动，或刮、或按、或勾、或击，时而利用琴身产生共鸣，时而借助指甲刮擦琴面发出沙沙声响……她甚至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一个白瓷茶杯盖，用其边缘在琴弦上滑动，发出一阵阵如同风啸般的诡异声响！
这已经完全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古琴演奏的认知！
没有婉转悠扬的旋律，没有熟悉的宫商角徵羽，只有破碎、跳跃、充满张力的音符，时而如狂风骤雨，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鬼魅低语……
那是一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狂野而又诡谲的乐章！
亭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的演奏方式和音乐惊呆了。她们听不懂这“曲子”在表达什么，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气势和强烈的情感冲击，仿佛看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奇异风景。
洛清婉脸上的得意笑容早已僵硬，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恐惧。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洛云曦！这种匪夷所思的演奏，这种掌控全场的气势……太可怕了！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带着悠长的颤音，消散在风中。
洛云曦收回手，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淡然，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演奏与她无关。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息，才被一声略显粗豪的赞叹打破。
“好！好一个‘从未有过的乐章’！痛快！比那些靡靡之音强多了！”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女，英气勃勃，正是定国公府的嫡孙女，秦语妍。她性情直爽，素来看不惯这些贵女间虚伪的应酬和算计，此刻却是真心实意地被洛云曦的表演所折服。
秦语妍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亭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天哪，那是什么弹法？”
“从未听过如此……如此奇特的琴音！”
“虽不知曲调，但……但气势惊人！”
“洛大小姐……何时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才情？”
安阳郡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洛云曦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好奇。她虽骄纵，却不愚蠢，自然看得出洛清婉的小动作，也看得出洛云曦这手反击是何等漂亮！
“洛姐姐这……真是让本郡主大开眼界！”安阳郡主走上前，语气中已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佩服，“不知姐姐这曲子，可有名目？”
洛云曦微微一笑，风轻云淡：“无名之曲，随心而奏罢了。只是这琴……似乎有些对不住郡主了。”她瞥了一眼那根断弦。
安阳郡主连忙摆手：“无妨无妨！一曲惊鸿，区区一根琴弦算得了什么！洛姐姐今日真是让在座的姐妹们都开了眼界！”
洛清婉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陷阱，都被洛云曦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方式彻底粉碎！不仅没有让洛云曦出丑，反而让她成了全场的焦点，风头无两！
洛云曦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洛清婉，对着安阳郡主和众人微微颔首，从容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花茶，轻轻啜饮。
阳光透过亭子的雕花窗格洒落在她身上，为她清冷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此刻的她，在众人眼中，已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光环。
宴会仍在继续，但气氛显然已经不同。再无人敢轻易上前挑衅，看向洛云曦的目光中，多了敬畏和探究。
而在花园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仆役服色的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行色匆匆地朝着某个方向赶去。今日赏花宴上发生的一切，特别是相府嫡女那惊世骇俗的一曲，想必很快就会传到某些人的耳中。
这一日，京城贵女圈因为洛云曦，再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