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拉大捷的狂欢持续了整整三日——城门彻夜不闭，酒肆茶楼人声鼎沸，烟花爆竹的碎屑铺满了主要街道，说书艺人将王阳明破城的故事演绎出十几个版本。
普通百姓沉浸在“天朝武功远迈汉唐”的集体亢奋里，商人们已开始谋划通往安纳托利亚的新商路，就连深闺中的女子也在谈论着前线将士的英勇。
辰时三刻，文华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殿内地暖正暖。
与会者仅九人，却代表着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
监国太子朱厚照，一身赤色储君常服，立于巨大的寰宇坤舆图前，身形笔挺如剑；
国务院总理陆仁，青袍玉带，神色沉静地立于太子左后侧；
国防部尚书王宪，海军总司令林啸风，财政部尚书周络，外交部尚书耿裕，格物院掌院赵德柱；
以及——刚刚经历万里驰骋、脸上还带着疲惫却目光如炬的安西征讨大元帅王阳明，他特奉加急诏令，自安卡拉前线星夜兼程返京。
九人之外，还有一架紫檀木屏风静立于殿东侧。
屏风后设御座，虽无人可见其形，但所有人都知道，弘治皇帝正坐在那里，静听这场关乎帝国命运的辩论。
“诸卿。”
朱厚照转过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清晰而有力：
“安卡拉城头的日月旗，是将士用血肉铸就的丰碑。三日庆贺，是百姓应得的欢欣，是军功当彰的荣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然，欢庆之后，当是清醒。今日之议，不为庆功，不为封赏。今日，你我九人，要定的是大明未来十年、五十年之国运走向！”
金鞭在他手中一转，鞭梢“啪”地击在坤舆图的中心——那片刚刚被染成赤红色的安纳托利亚高原。
“主战，已是朝野共识。”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安卡拉一战，八万敌军灰飞烟灭，欧陆震动，四海皆惊！此时若有言和者，无异于自缚手脚、纵虎归山！”
他向前一步，金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但如何战？战至何处止？资源如何配置？战略优先方向为何？——此方为今日之争！此争，关乎帝国是趁势而起、奠定万世基业，还是坐失良机、徒留千古遗憾！”
朱厚照走回案前，两名内侍合力展开一幅长达两丈、宽五尺的巨幅绢图。
绢图以精细的工笔绘制，山川河流、城塞港口无不详备，更有各色箭头、标记密密麻麻，正中一行隶书大字震人心魄：
《皇明五年平天下方略总图》
“此图，”朱厚照的金鞭轻点图面，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雄心与焦虑的光芒，“乃孤与参谋司三十余名将官、十余名格物院技正，历时三月，推演百次所拟。非少年意气，乃基于铁一般的事实——技术代差！”
他转身面向众人，语速快而有力：
“何谓技术代差？便是安卡拉城下，我军的‘墨翟’战车碾压敌军骑兵，‘雷公’火箭覆盖其阵地，‘火龙’喷兵焚尽顽抗，‘弘治二十二式’步枪百步穿杨！而敌军，仍以弯刀、长矛、老旧火绳枪为主！”
“此代差，非永恒！”朱厚照的金鞭重重敲在图上，“欧洲工匠不蠢！葡萄牙、西班牙已能造跨洋帆船，意大利城邦的火炮铸造术不弱，德意志的机械技艺素有传承！安卡拉败绩传回，他们必倾尽全力仿造、研究、寻找应对之法！”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故，我们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窗口期’，行‘全球快速压制’之策！以闪电战模式，摧垮主要对手核心力量，一举建立覆盖寰宇的殖民地网络，将潜在威胁扼杀在萌芽！”
金鞭西指，落在维也纳的位置：
“陆军分三路出击！西路由王阳明元帅亲率机械化主力集群——‘墨翟’战车三百辆，‘宝骏’卡车一千辆，配备‘雷公’火箭营、‘火龙’喷兵队、新式炮兵旅，辅以五万精锐步兵，自安卡拉西进！”
“取道安纳托利亚西部，渡马尔马拉海或取陆路穿越色雷斯，直插巴尔干腹地！”朱厚照的金鞭在图上划出一条粗重的红线，“沿途索非亚、贝尔格莱德等城，能降则降，不降则破！最终目标——”鞭梢重重点在维也纳，“神圣罗马帝国心脏！拿下维也纳，则中欧门户洞开，日耳曼诸邦震恐！”
不等众人反应，金鞭下移，点在希腊半岛：
“南路！以新整编之南洋镇戍第一军为主力，配属黑海舰队运输船队，自锡诺普渡海，登陆萨洛尼卡，水陆并进，直扑君士坦丁堡！”
“此路意义何在？”林啸风提督皱眉问道。
“双刃刺心！”朱厚照眼中寒光一闪，“君士坦丁堡若下，则奥斯曼帝国名存实亡，黑海成我大明内湖！且可自南翼威胁维也纳，与西路形成钳形夹击！”
金鞭再向东甩，划过浩瀚的太平洋：
“东路！以朝鲜、日本仆从军为前锋——瀛洲已定，可征召精锐武士三万；朝鲜水师经我整训，已有铁甲舰三艘。以此为基础，配属我大明海军陆战队三千、指导官五百，自长崎、釜山出发，清扫琉球、吕宋以北海域诸岛，建立前进基地！”
他看向林啸风：“此路非为即刻大战，而为未来铺路——待西洋、南洋大局初定，太平洋舰队便可自瀛洲东进，经夏威夷，继续探索并控制美洲西海岸！届时，新明港在东，瀛洲舰队在西，美洲大陆尽在掌握！”
最后，金鞭在海域上横扫：
“海军须三洋并进！林提督，你的西洋舰队主力——现铁甲舰八艘、大型巡洋舰十五艘、辅助舰船四十艘——不必困守地中海，应西出直布罗陀，入大西洋！封锁里斯本、波尔多、伦敦、安特卫普诸港，切断欧洲海上贸易命脉！”
“南洋舰队，全力控制印度洋，保障香料群岛至波斯湾航线，并威慑莫卧儿、波斯诸国！”
“马武在美洲统率太平洋舰队，继续探索并控制美洲西海岸，寻找更多良港与资源点！”
朱厚照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他放下金鞭，双手撑在巨图两侧，环视众人：
“此非空想！安卡拉一战已证明，技术代差之下，旧式军队不堪一击！奥斯曼八万守军，不过四日便灰飞烟灭！欧洲联军，能比奥斯曼强多少？哈布斯堡的步兵方阵、法兰西的重骑兵、英格兰的长弓手——在‘墨翟’战车和‘雷公’火箭面前，皆是历史尘埃！”
“趁其未及联合、未及适应，以雷霆万钧之势多路突击，五年之内——”他直起身，一字一顿，“必可奠定全球霸权！届时，日月所照，皆为明土；四海所至，皆行明律！”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炭火盆中的银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殿外隐约传来远处宫阙的檐铃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陆仁。
这位帝国的“格物之父”、国务院总理，自始至终静立一侧，面色沉静如水。此刻，他缓缓向前一步，先向太子躬身一礼，又转向屏风方向深揖，然后才走到巨图之前。
他没有拿起金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厚达寸余的奏折。奏折封面是沉稳的靛蓝色，上书一行楷书：
《大明全球经略策：两洋锁链与百年根基》
“殿下雄心，气吞寰宇，臣深感敬佩。”陆仁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技术代差之窗口期，确如殿下所言，存在且珍贵。若善用之，确可开创千古未有之局。”
他翻开奏折，目光扫过众人：
“然，窗口期之用，有急用与缓用、外用与内用之别。殿下之策，重在‘快’与‘广’，欲以五年时间，摧枯拉朽，建立殖民地网络。此策之利，在于充分利用当前军事优势，震慑四方，抢占先机。”
“然——”陆仁抬起眼，目光如深潭，“其有三重隐忧，若不察，恐成帝国痼疾。”
“其一，后勤与国力之限。”陆仁的手指轻点图上维也纳的位置，“安卡拉至维也纳，直线距离逾两千里。然实际进军路线，需绕行山脉、跨越河流、攻克城塞，实际路程恐达三千里以上。”
他转向王阳明：“王帅，您亲身经历安卡拉之役。请据实言，我军一个机械化营，日行百里，需耗油料、弹药、配件几何？若遇恶劣天气、地形阻隔、敌军袭扰，补给线拉长至千里以上，可持续作战多久？”
王阳明沉吟片刻，沉声道：“陆相所虑极是。安卡拉之役，我军集结三月，囤积物资，方保障四日强攻。一个‘墨翟’战车营，日行百里，需柴油八百斤、润滑油五十斤、各类弹药三吨、备用零件若干。若战线拉长至三千里，沿途需设兵站、仓库、维修点至少三十处，护卫兵力需两万以上。且欧洲冬春多雨，道路泥泞，对轮式、履带车辆皆是考验。”
陆仁点头，又看向周络：“周尚书，请您据实言国库。”
周络早已展开随身账册，闻言出列，声音带着财政官员特有的审慎：
“禀殿下、陆相。弘治三十年岁入，折银四千八百万两，其中田赋两千一百万两，盐茶税八百万两，海关税六百万两，矿税四百万两，工商税九百万两。西征之役，自弘治二十九年筹备至安卡拉克定，已耗银一千二百万两。”
他翻动账页，语速加快：“若按殿下方略——西路陆军五万机械化部队，年需粮秣、饷银、油料、弹药、抚恤等，折银至少一千五百万两；南路陆军三万，年需八百万两；东路仆从军加海军陆战队，年需五百万两；三洋海军年需一千五百万两。仅军费一项，年需四千三百万两！”
“这尚不计占领区治理——设官、修路、建城、赈济；不计移民安置——每户授田、贷种、建房；不计基础设施——电报线、铁路、港口。若全数计入，年耗恐达六千万两以上！”
周络合上账册，苦笑：“即便美洲、瀛洲金银年流入三百万两，海贸因商路畅通年增税五百万两，国库至多支撑三年高强度战事，届时必至枯竭。若加征田赋商税，恐伤民本，动摇国基。”
殿内一片沉寂。数字的力量，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令人清醒。
陆仁轻叹一声，继续道：“其二，占领与治理之困。王帅，安卡拉城破后，我军现驻军多少？文官派驻几何？治安可稳？民心可安？”
王阳明肃然道：“现驻军一万两千，实行军管。城内十五万居民，已登记九万，发放临时身份牌。然每日仍需处理劫掠、仇杀、粮食纠纷等案件数十起。本地文官或逃或藏，可用者不足百人。若要真正消化此城，使之成为西进基地，至少需驻军五千、文官三百、时间三年。”
“这便是问题。”陆仁沉声道，“安卡拉一城尚且如此。若按殿下之谋，五年内连克维也纳、君士那丁堡、巴黎、伦敦……每城皆需驻军、设官、安抚。我军有如此多忠诚善战之兵可分散驻守否？我有如此多通晓夷情、廉洁能干之文官可外派否？若无，则占领不过虚名，叛乱迟早复起，我军将陷入无限平叛之泥潭！”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其三，技术窗口期之本质，最需深思。”
陆仁转向赵德柱：“赵院正，请告之诸位，格物院现有关键研发进展几何？”
赵德柱出列，从怀中取出一本笔记，快速道：“禀诸公：一、内燃机小型化试验已成功，功率提升三成，油耗降两成，但离量产尚需一年；二、特种合金钢冶炼取得突破，新式装甲板硬度提升五成，但成本高昂；三、无线电报实验在五十里内取得成功，但抗干扰、稳定性不足；四、合成氨技术进入中试，若成，火药产量可翻倍；五、石油裂解实验……”
陆仁抬手止住，看向朱厚照：“殿下，这些技术，每一项都可能在未来十年改变战争形态、重塑生产力。若将全部资源——人才、资金、物料——倾注于无限扩张战争，这些研发势必放缓甚至停滞。而欧洲诸国，正倾尽全力模仿、追赶。”
“窗口期，”陆仁一字一顿，“非仅为‘快速扩张之机’，更是‘夯实根基之窗’。技术代差，非仅体现在战场上，更应体现在生产力、组织力、凝聚力上。若重扩张而轻内修，则窗口期过后，我大明不过是一具疆域庞大却内里空虚的巨人。一旦技术优势被追近，庞大军政开支与治理成本，反将成为拖垮帝国的巨石——此乃历史无数帝国覆灭之通病！”
陆仁走回巨图前，手指轻点几个关键位置，声音恢复了平静：
“故臣之策，分三步走，谓之‘短期斩首、中期锁链、长期生根’。不求五年平天下，但求二十年奠基业。”
“短期目标：发动‘君士坦丁堡战役’。”他点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集全力，以黑海舰队全部主力，配合自安卡拉西进之三个精锐师，水陆夹击，务求半年内攻克此城。”
他看向众人：“此战意义有四：一、彻底粉碎奥斯曼帝国，控制欧亚咽喉；二、黑海成内湖，我海军可随时北上威胁俄国，西出地中海；三、获取千年古城之财富、典籍、工匠；四、战役范围可控，后勤可保障，政治影响极大——君士坦丁堡一下，欧洲必震恐，我可从容外交分化。”
“中期目标：建立‘三大洋锁链’与‘全球电报神经’。”陆仁的手指划过海洋，“海军建设，非求全面封锁，而求关键节点控制。西洋舰队控制直布罗陀、苏伊士、好望角；南洋舰队控制马六甲、巽他、龙目海峡；太平洋舰队控制夏威夷、巴拿马。于此等咽喉要地筑堡驻军，配属铁甲舰分队，则全球海运命脉，尽在我手。”
他加重语气，目光扫过众人：“然，真正可让帝国‘虽远必达’者，非舰队，乃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