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知到的并非殿内的紧张气氛,而是唇齿间残留的、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以及心口那团依旧盘踞不散的、冰冷滞涩的沉闷感。
(……本君方才…)
他冰蓝色的眼眸缓缓睁开,视线初时有些模糊,随即迅速聚焦,看清了自己依旧端坐于玉座之上,只是姿态似乎比昏迷前更显僵硬。下方,众仙依旧在,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惊疑不定与担忧,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苍松、青冥等人已退至一旁,而那名前来禀报的传令仙官正跪在殿中,脸色发白。
“上神!您无恙否?” “上神,可需唤医仙?”
关切之声纷纷传来。
玄微微微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他试图运转神力,却发现那心口的沉闷感如同顽石,阻碍着神力的顺畅流转,连带那神格裂隙处的刺痛也愈发清晰。他强行压下喉间再次涌上的不适感,目光冷冽地投向那传令仙官,声音因方才的冲击而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妖族使者何在?详细禀来。”
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军情所吸引,将方才那场几乎让他心神崩溃的闹剧暂时压在了冰冷的面容之下。唯有广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一丝残余的震荡。
传令仙官不敢怠慢,连忙道:“使者正在殿外候旨!据其所述,近日妖界与我仙界接壤的迷雾森林一带,魔族活动骤然频繁,屡有小型冲突发生。妖族擒获几名低阶魔兵,严加拷问后,其供称…供称乃是听闻仙界玄微上神座下首席仙君德行有亏,致使仙子有孕却意图隐瞒,认为仙界秩序已乱,正是他们趁虚而入之时…”
此言一出,满殿再次哗然!
“果然是魔族奸计!” “竟是因此!” “可恶!竟敢借此生事!”
众仙纷纷怒斥魔族卑鄙。然而,这番供词,却也在无形中,从另一个角度坐实了云烬的“罪行”——若非他确实做了,魔族又如何能借此做文章?
玄微的眉头死死蹙紧。(魔族…竟真的插手了?而且时机如此巧合?)
他冰冷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云烬。却见云烬垂眸立于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与沉重,仿佛因自己的“过错”引来魔族觊觎而深感不安,完全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方才那一眼…莫非真是暗示此事?…可他既已承认…)
思绪再次陷入一团乱麻。那心口的沉闷感愈发明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苍松仙君再次上前,语气凝重:“上神!魔族既已借机生事,此事便不能再拖延!必须尽快处置,给仙界、也给盟友妖族一个明确的交代,方能稳定人心,杜绝魔族口实!”
青冥长老立刻附和:“苍松仙君所言极是!云烬既已亲口承认,事实清楚,当依律严惩,以儆效尤!至于墨漓仙子…”他看了一眼旁边被茯苓仙子扶着的、依旧“虚弱”垂泪的墨漓,“其境遇堪怜,且已怀有仙胎,依律…若罪仙愿负起责任,可酌情减轻刑罚。”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云烬愿意娶墨漓,那么打入轮回之类的重罚或许可免,但惩戒依然少不了。
“长老英明!” “正该如此!” “此乃两全之策!”
众仙再次纷纷附和。此刻,迅速了结这桩丑闻,应对魔族异动,成为了大部分仙家的共识。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向玄微。
他坐在那里,只觉得那心口的沉闷寒冰似乎又加重了几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看向云烬。
(…他…会如何选?…是宁愿承受重罚,还是…)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云烬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决然。他对着玄微,对着众仙,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清晰:“云烬铸成大错,甘愿受罚。然…稚子无辜,墨漓仙子亦是无辜受累。若…若仙子不弃,云烬愿遵仙律,负起责任,迎娶仙子,以全孩儿之名分,亦赎己身之罪孽。”
他又“认”了。选择了那条“两全”之路。
墨漓适时地发出低低的、仿佛羞怯又感动的啜泣。
“好!”苍松仙君抚掌,“既如此,便请上神做主,择日…”
“且慢。”
一个威严而平和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
众仙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着明黄帝袍、头戴珠冕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殿门处,周身散发着浩瀚而温和的威压。
竟是天帝昊宸亲临!
“参见天帝!”众仙连忙躬身行礼,连玄微也微微颔首致意。昊宸与玄微同为上古之神,虽执掌天庭,但对玄微一向礼遇有加。
昊宸步入殿中,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玄微身上,语气带着关切:“玄微,朕听闻你此处有些纷扰,特来看看。方才之事,朕已知晓大概。”
他看向云烬和墨漓,目光深邃,带着审视,最终缓缓道:“魔族异动,事关三界安稳。仙界内部之事,确需尽快平息,以免予人口实。云烬既愿负责,墨漓仙子亦需安置,依朕看,不如便由天庭下旨,赐下婚约,令你二人不日完婚。如此,既可全了孩儿名分,安仙界之心,亦可对外彰显我仙界秩序井然,不容魔族挑拨。玄微,你意下如何?”
天帝金口一开,便不再是仙律讨论,而是上升到了“天谕”的层面。其意义和压力,顿时又不同了。
玄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天谕赐婚……不日完婚…)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的心口那块寒冰上反复研磨。那沉闷感骤然加剧,化为一种尖锐的刺痛,那诡异的酸涩感更是汹涌而上,几乎要冲垮他的喉咙!
(…他们…要成婚了……在天谕之下…结成道侣…)
他仿佛能看到那红绸铺地、仙乐缭绕的场景,看到云烬穿着喜服,与墨漓执手相望…
(……那日本君被他压在冰冷的地上时,他可曾想过…与别人身穿喜服?!)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瞬间冲上头顶,那金赤之色再次于他眸中疯狂闪烁!周身神力剧烈波动,震得案几上的茶盏嗡嗡作响!
“上神?”天帝昊宸似乎察觉到他气息有异,投来询问的目光。
所有仙家的目光也再次集中在他身上。
玄微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强行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准”二字。
(…本君以何理由不准?…以那日密室之事?…何其荒谬!…更何况…天帝之言,关乎三界稳定…)
职责、规矩、大局…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那即将爆发的、源自陌生私情的疯狂死死捆缚。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吸入肺中,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感。
最终,他抬眸,冰蓝色的眼眸中已强行压下所有波澜,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以往更加淡漠,清晰地响彻大殿:
“既是天帝之意,便如此办理。”
“司礼监择吉日,颁天谕,订婚约。”
“云烬,墨漓,你二人…好自为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凿出,带着能冻伤神魂的冷意。
“谢天帝!谢上神成全!”墨漓立刻跪伏谢恩,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 云烬也深深躬身,语气沉重:“云烬…领旨谢恩。”垂下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无人得见的、幽深的光芒。
一纸婚约,在天帝的施压、众仙的“拥护”、和玄微冰冷的“见证”下,就此订立。
那无形的、名为“背叛”的利刃,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最公开、最正式的形式,狠狠地、彻底地…
刺入了神明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真心之上。
玄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谢恩”的两人,看着周围似乎松了口气的众仙。
只觉得… 心口那块寒冰,仿佛又厚重了千万丈。 连带着整个璇玑宫… 都变得无比寒冷。
(……吉日…婚约………原来这便是…“酸”的极致么………竟比极北之地的万载玄冰…更能冻彻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