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东宫书房外的芭蕉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更衬得室内死寂般的压抑。太子朱高炽那番如同最后通牒的话语,裹挟着冰冷的绝望,仍萦绕在朱瞻基耳边,字字如锤,砸得他心神俱震。
朱高炽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失望、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书房。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苍凉和脆弱。
朱瞻基依旧跪在原地,冰凉的寒意透过膝盖蔓延至全身。父亲的话,将他逼到了绝境。一边是储君的责任,是东宫上下乃至母妃的安危,是皇爷爷和四叔那不容违逆的意志;另一边,却是那个眼眸清澈、身世飘零、已悄然占据他心房的女子。
他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腿脚已然麻木,他才挣扎着,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窗外雨势渐大,天地间一片迷蒙。他走到窗边,任由冰冷的雨丝随风飘入,打在脸上,试图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一些。
“太孙殿下。” 一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朱瞻基猛地转身,只见孙若微(平吉)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她依旧穿着内侍的服饰,但脸色苍白,眼圈微红,显然已经知晓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若微……” 朱瞻基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竟不知该说什么。愧疚、不舍、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堵在胸口,闷得他发慌。
孙若微缓缓走进书房,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下,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复杂而痛苦的目光。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殿下,不必为难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我都听到了。”
朱瞻基心中一痛,急步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若微,我……”
孙若微却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凄然的弧度:“殿下是皇太孙,是大明未来的皇帝。而我……我是孙愚的女儿,是建文旧臣之后。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看透命运的哀伤:“这段时间,能在殿下身边,已是若微此生最大的幸运。殿下的庇护,殿下的情意,若微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可是,”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太子殿下说得对,我不能……不能再连累您,连累东宫。四殿下他……他的警告,不是儿戏。”
提到“四殿下”三个字,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个白衣如雪、眼神淡漠的身影,带给她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朱瞻基看着她强装镇定却难掩脆弱的模样,心如刀绞:“我可以求皇爷爷!我可以……”
“没用的,殿下。” 孙若微打断他,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陛下不会容许,满朝文武不会容许,天下人更不会容许。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普通棉布小心包裹的小小物件,递到朱瞻基面前。那是一只略显陈旧的、编织精巧的平安结,红色的丝线已有些褪色,却是她身边仅有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这个,留给殿下做个念想吧。”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愿殿下……从此安康顺遂,继承大统,成为一代明君。”
说完,她不再看朱瞻基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深深一福,然后决绝地转身,快步向书房外走去。单薄的背影在雨中显得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坚强。
“若微!” 朱瞻基下意识地追出两步,想要喊住她,但脚步却如同灌了铅,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廊庑的转角,融入茫茫雨幕之中。
他颓然靠在门框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平安结,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他知道,她这一走,或许便是永别。东宫这座华丽的牢笼,皇太孙这个尊贵的身份,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窒息和痛苦。
秋雨凄冷,无声地冲刷着紫禁城的朱墙黄瓦,也冲刷着一段尚未开始便已凋零的情愫。而在遥远的王府水榭中,负手而立、遥望雨幕的朱高燨,神识早已将东宫这一幕“看”在眼中。
他面无表情,眼神依旧淡漠。
断情绝爱,本是帝王路上最常见的风景。他的大侄子,若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又如何担得起这万里江山?
只是,那个叫孙若微的女子……她背后的“先生”,以及她可能知晓的、关于怜雪的线索……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雨,还在下。紫禁城中的暗流,并未因一段感情的终结而平息,反而在雨水的掩盖下,向着更深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