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最深的海底艰难上浮,穿透层层粘稠的黑暗与虚无。赵风婷猛地睁开双眼,刺眼而浑浊的天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混杂着腐烂垃圾、劣质燃料、排泄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大量绝望人群聚居地特有的酸腐气味。这气味浓烈、呛人,与她记忆中那个冰冷、无菌的卡尔克萨审判庭以及那条苍白诡异的走廊形成了天壤之别,却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残酷现实的“真实感”。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冰冷、坚硬、布满裂缝和污渍的水泥地上。身下传来的粗糙触感和寒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破败不堪、仿佛被战争或岁月彻底遗弃的街道。两侧是歪歪斜斜、用废旧金属板、破烂塑料布和腐朽木材胡乱搭建起来的棚屋,层层叠叠,如同某种怪诞的蜂巢,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没入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裸露的电线像黑色的藤蔓般纠缠垂落,偶尔迸发出几颗危险的电火花。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机器轰鸣、争吵声、以及某种无法辨别的低沉嗡鸣。
而最让她感到不适的,是周围那些目光。
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正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将她围在中心。他们的眼神复杂,混杂着麻木、好奇、贪婪,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异类”的警惕和排斥。他们指指点点,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但那窃窃私语声在死寂的街道背景下,依旧清晰可辨。
“看,快看!那小丫头……看她那条胳膊!”
“啧,那义肢……这光泽,这做工……绝对是上城区流出来的高级货色!”
“可不是嘛!你看她那身衣服,虽然脏了,料子看着就不一般……怎么会流落到咱们这鬼地方?”
“谁知道呢?怕是犯了什么事,被上面扔下来的吧?或者是……实验失败的残次品?”
“喂,你说……她那条胳膊,拆下来能换多少积分?够咱们潇洒好一阵子了吧?”
“你他妈疯了?!敢打这种主意?这种从上头下来的人,就算现在看着落魄,谁知道背后有没有藏着什么护卫或者追踪器?碰了她,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就是,别惹祸上身!看看就行了,散了散了!”
人群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刺在赵风婷的心上。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那条精致、光滑、泛着冰冷瓷白色泽的机械义肢,在此刻这片灰暗破败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乞丐堆里的钻石,耀眼,却也无比危险。
她紧紧抱着怀中那只已经有些脏污的棕色小熊,这是她与那段被抹去、被篡改的过去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围观的人群渐渐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出于对潜在危险的恐惧,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最终,只剩下赵风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街面上,仿佛刚才那一切喧嚣和注视,都只是她昏迷中产生的一个短暂而荒诞的梦境。
巨大的空虚感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被称为“卡尔克萨”的地方,那些穿着黄袍的非人存在,那个威严恐怖的审判庭……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可怀中小熊真实的触感,左臂义肢冰凉的质感,以及周围这无比真实的、令人作呕的环境,都在无情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就在她刚踏出第一步时,脚尖似乎绊到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就在她脚边,不足半米远的地方,赫然躺着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姿态扭曲,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如同漂白过后的惨白,毫无血色。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衣物,赤裸地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骨瘦如柴,肋骨根根分明,仿佛被某种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和水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脸上……竟然都凝固着一种极其诡异、极其安详的……微笑?!
那笑容绝非濒死前的痛苦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解脱?一种终于获得自由的释然?
赵风婷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认出了这两张脸!正是那两名将她从审判庭带出,一路押送到此地的黄袍人!他们那身标志性的明黄色长袍消失不见了,但这两张苍白、非人的面孔,她绝不会认错!
他们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里?是谁杀了他们?还是……如同他们自己预言的那样,完成了“遗弃”任务后,便迎来了某种注定的终结?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击中了赵风婷的胃部。她想放声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抽气声。她浑身冰冷,四肢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逃!
必须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两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尸体!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她猛地转过身,也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麻木,跌跌撞撞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向着与尸体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她不敢回头,只觉得那两具尸体脸上诡异的微笑,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无论她跑得多快,都无法摆脱。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才终于力竭,靠着一面布满涂鸦和锈迹的金属墙壁,瘫软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稍微平静下来后,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如果……如果这里真的是过去?是她记忆中被遗弃后,流落到荒民区的时间点?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方城也在这里?就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那个她记忆中,那个肮脏混乱的天桥之下?
这个想法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丝微光,瞬间点燃了她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内心。她猛地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环顾四周。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杂乱破败的棚户区,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肮脏狭窄的小巷,以及远处那些模糊不清、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工厂轮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别提找到那个记忆中的天桥了。
她尝试着向偶尔经过的路人询问,但每一个看到她的人,尤其是注意到她那条显眼的机械义肢时,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立刻面露惊恐或厌恶之色,远远地就绕道而行,甚至有人朝她投来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目光。
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迅速破灭。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坚强。她无力地重新坐倒在冰冷的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瘦小的身躯,无声地哭泣起来。眼泪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会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到这个可怕的地方?为什么还要重新经历一遍这早已被遗忘、充满痛苦的过去?
就在她沉浸于悲伤与无助之中时,两片巨大的阴影,突兀地笼罩了她蜷缩的身影,隔绝了本就昏暗的光线。
赵风婷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了两双不怀好意的、充满了贪婪与戏谑的眼睛。
那是两个身材高大、穿着脏污不堪的皮质外套的男人。他们脸上带着长期在底层挣扎所特有的戾气和麻木,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如同在评估一件货物。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男人,用一种故作“和善”实则令人作呕的语气开口道:“哟,小妹妹,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鼻子啊?是不是没地方去了?要不要跟哥哥们走啊?给我们帮点小忙,每天……赏你一根能量棒,怎么样?”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脸上露出一种自以为给出了天大好处的得意表情。
能量棒?那是荒民区最底层用来勉强维持生命的、味道如同嚼蜡的廉价合成食物。这根男人提出的条件,在他自己看来,或许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然而,听到这个声音,看到这张脸,赵风婷身体猛地一僵,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充满痛苦和恐惧的角落,被狠狠撕开!
是他!
就是这个男人!在她最初的记忆里,就是他和他的同伙,在她流落街头、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她,名义上是给她一口饭吃,实际上却是将她拖入了真正的地狱!无尽的打骂、奴役、以及……那些她不愿回忆的黑暗时光。直到后来,方城如同救世主般出现,才将她从那个魔窟中解救出来!
刹那间,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悲伤,都被一股更加炽烈、更加纯粹的怒火所取代!那双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里,瞬间结满了冰冷的寒霜。
她缓缓地、坚定地站了起来,尽管身高只到对方的腰部,但那股骤然爆发出的冰冷气势,却让那两个男人微微一愣。
赵风婷抬起手,用那条瓷白色的机械义肢,直直地指向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埋藏在她心底许久的诅咒:
“你这条……电子塔的走狗!”
疤脸男人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随即转为被冒犯的暴怒!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不仅一口道破了他的来历,竟然还敢如此直接地辱骂他!
“妈的!小贱货!给你脸不要脸!”疤脸男人恼羞成怒,脸上的疤痕因愤怒而扭曲发红,“就你这副干瘪豆芽菜的身材,就算脱光了躺在老子面前,老子都嫌硌得慌!还敢跟老子耍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怒吼声中,他猛地扬起了自己的右臂——那是一条粗糙、笨重、显然是电子塔统一配发给底层人员的制式机械义肢,义肢末端是一个简单的金属拳套。带着呼啸的风声,那沉重的金属拳头,毫不留情地朝着赵风婷瘦小的头颅狠狠砸了下来!这一下若是砸实,足以让她头骨碎裂!
若是以前那个手无寸铁、饱受欺凌的小女孩,面对这样的攻击,除了绝望地闭目等死,别无他法。
但现在的赵风婷,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了。
面对这致命的一击,赵风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那条精致、光滑的瓷白色义肢。
就在疤脸男人的金属拳套即将触碰到她额前发丝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能量嗡鸣响起!
赵风婷的左臂义肢表面,骤然浮现出一层淡薄却凝实、不断流转的紫色光晕!这光芒并不耀眼,却散发出一股精纯、强大且充满危险气息的能量波动!
紧接着,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以赵风婷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砰!!”
疤脸男人感觉自己仿佛一拳砸在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合金墙壁上!巨大的反震力顺着他的机械义肢猛地传回!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如同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魁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几米开外的一面残破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他那条攻击的机械义肢,从肘关节处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已经彻底报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
旁边那个同伙完全惊呆了,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看看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同伴,又看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只有义肢上紫色光晕缓缓收敛的小女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赵风婷缓缓放下手臂,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个吓傻了的同伙,最终落回到瘫软在地的疤脸男人身上。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意:
“现在……你觉得,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