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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带着电子塔底层特有的机油、消毒水和凝固血腥的混合气味,钻入方城的鼻腔。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瞬间的失焦后,锐利如刀锋般凝聚。

视线有些模糊,视野边缘残留着地狱乱触手狂舞、紫金剑光撕裂血肉的猩红残影,以及龙兴那庞大扭曲的躯体在纯粹力量碾压下爆裂的粘稠画面。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脑仁深处还残留着那股狂暴力量反噬时、亿万亵渎低语啃噬神经的尖锐痛楚。但此刻,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疲惫占据了主导——那是灵魂被反复撕扯、榨干后的空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赵风婷。她就坐在他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铁凳上,身上那套臃肿沉重的战术护具已经卸下,重新换回了那条在霓虹街换的、式样简单却干净的纯白连衣裙。只是此刻,那白色也沾染了些许灰尘和难以洗尽的铁锈腥气。她微微前倾着身体,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像受惊的小鹿,一眨不眨地锁在他脸上。看到方城睁眼,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个无声的气音。

紧接着是克莱茵那张带着永恒油污般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他斜倚在对面墙壁剥落的墙皮上,双手插在沾满不明污渍的风衣口袋里,那只湛蓝色的电子义眼虹膜深处,星云流转的速度似乎放缓了些,正用一种混合了审视、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的欠揍意味。

再旁边,是那个阴郁少年——苍玄。他如同一块冰冷的顽石,沉默地伫立在更深的阴影里,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厚重的刘海依旧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但他的眼神,那双在昏暗中隐约闪烁着非人微光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钉在方城身上,仿佛在评估一头刚从重伤中苏醒、随时可能爆起伤人的洪荒凶兽。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敌意,来自这个刚刚被推上电子塔权力废墟的少年。

三人的目光交织在他身上,像无形的网。方城感到一种被剥开、被窥视的强烈不适,如同置身于冰冷的解剖台。他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他猛地抬起那只新生的、却仿佛承载了无尽杀戮与疲惫的右手,宽厚的手掌带着未干的血痂和污渍,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试图隔绝这令人烦躁的视线和刺目的灯光。

“可以……”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风箱在拉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拒人千里的冷硬,“……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安静一下吗?”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猛兽受伤后,对窥探者发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警告。

短暂的沉默。

“好了好了!”克莱茵像是终于看够了戏,夸张地一拍大腿,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脸上那副“我懂你”的惫懒笑容瞬间放大,声音洪亮地驱散着房间里的压抑。“都听见没?咱们的大英雄刚干完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来……嗯,回味回味胜利的滋味,顺便处理一下个人卫生问题?”他促狭地眨眨眼,目光扫过方城身上凝结的血污和汗渍。

他不再废话,动作麻利地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赵风婷纤细的手腕——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控制得恰到好处。赵风婷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方城捂着眼睛的脸上,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走了走了,小丫头片子。”克莱茵不由分说,半推半搡地将赵风婷往门外带,嘴里喋喋不休,“别杵这儿了,影响人家英雄疗伤。放心,这小子命硬得很,阎王爷都嫌他麻烦劲儿太大,一时半会儿收不走!”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朝阴影里的苍玄打了个响指,“喂,那个新上任的‘老板’,你也出来,别在这儿碍眼!给你方城大哥腾地方!”

苍玄的身体微微一僵,阴影中的目光在方城捂脸的身影和克莱茵之间迅速扫视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器,悄无声息地率先转身,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率先融入了门外通道的昏暗光线里。

赵风婷被克莱茵推着走到了门口,在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她猛地回头,最后深深看了方城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担忧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是目睹了他失控暴走时的心悸,是怀抱他时感受到的滚烫与冰冷交织的混乱,更是对他此刻这份拒人千里之外的疲惫与孤独的心疼。然而,方城捂着眼睛的手掌如同一堵厚实的墙,隔绝了她的目光,也隔绝了她的关切。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这无声的告别毫无察觉。

“砰”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合金门被克莱茵从外面带上,隔绝了通道里的微光和最后一丝人声。房间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只有老旧通风管道偶尔传来的、如同垂死叹息般的微弱气流声。

黑暗重新拥抱了他。方城缓缓放下手,指缝间还残留着眼皮的触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视线无焦距地投向布满锈迹和水渍的天花板。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汗馊味、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息,还有一股……属于他自己的、血肉力量过度使用后散发出的、淡淡的硫磺与铁锈混合的腥气。

龙兴死了。那个虐杀王叔、如同梦魇般的杂碎,被他亲手碾成了肉泥。复仇的快意如同烈酒入喉,灼烧着胸腔,带来短暂的麻痹与眩晕。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洞感。支撑他活下去、变强的最大执念完成了,接下来呢?是继续在这片吃人的钢铁丛林里挣扎,沉溺于系统赋予的、那令人战栗又上瘾的血肉力量?还是……像王叔期望的那样,找到一方立足之地?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像是要驱散这些无谓的思绪。力量,现在只有力量才是真实的,是他在这片地狱活下去、保护想要保护之人的唯一倚仗。系统……那个冰冷神秘的“登神系统”,它许诺的力量,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系统。”方城在意识深处,如同呼唤一个沉睡的魔鬼,声音冰冷而直接。

“宿主,我在。”那毫无情绪波动的机械音瞬间响起,如同冰泉注入脑海,带来一丝诡异的清明。

“发放奖励吧。”方城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新的力量,需要更强的力量,来填补那复仇之后的巨大空虚,来支撑他面对这个更加诡谲莫测的未来。

“任务‘血债血偿’已完成。奖励发放中……”

“奖励一:《血流》功法秘卷1份,已传输至宿主深层意识数据库。”

“奖励二:‘被隐藏的真相’1份,具象化完成,存放于宿主身侧。”

冰冷的提示音落下,方城感觉一股庞大、混乱、充满原始掠夺欲望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意识核心!那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种……对“血液”本身的、最赤裸、最本源的理解与掌控方式!

嗡——!

他的大脑仿佛被这股狂暴的信息流瞬间撑大!无数关于血液流动、凝固、分离、操控的禁忌知识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滴血似乎都拥有了独立的“意识”,在他的感知中疯狂咆哮、哀嚎、嘶鸣!

几乎是同时,他身侧那冰冷坚硬的铁架床沿上,凭空出现了一本东西。方城侧过头,目光扫过——那是一本极其破旧的日记本。纸质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如同锯齿,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侵蚀和无数次粗暴的翻动。封面是廉价的硬纸板,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岁月留下的污渍和斑驳的暗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或是劣质机油的浸润。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方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忽略了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日记,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刚刚获得的、名为《血流》的狂暴力量。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金属床头上。新生的血肉之躯经过地狱乱和血肉本源的强化,此刻却感到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虚脱,那是精神力透支的恶果。但他强迫自己集中意念,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意念所至!

“起!”

他心中低吼。

嗡——!

房间里,那些散落在地面、床沿、甚至他自己衣物上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色血痂、血滴、血泊……如同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丝丝缕缕的暗红色液体从凝固状态“活”了过来!它们挣脱了地心引力和物理形态的束缚,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微小缝隙中漂浮而起!粘稠的、半凝固的血液在空中拉伸出细长的丝线,凝聚成一颗颗悬浮的、大小不一的血珠!更多的血珠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飞快地汇聚、融合!

眨眼间,在方城掌心上方半尺的虚空中,凝聚出了一团拳头大小、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着的暗红色血球!血球表面粘稠翻滚,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气!房间里的血腥味瞬间浓烈了十倍!

成功了!

方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他意念再动!

那团悬浮的、搏动着的血球猛地一阵剧烈蠕动!边缘处迅速拉伸、塑形、凝固!几息之间,血球前端凝聚出了三支尖锐的、如同淬火短矛般的棱锥!棱锥末端与血球主体相连,闪烁着暗红色的、仿佛凝固火焰般的不祥光泽!三支血棱锥缓缓转动,锥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指向了房间角落里一个废弃的、沾满油污的金属零件箱!

“去!”方城心中默念,五指猛地一攥!

咻!咻!咻!

三支血棱锥如同离弦的劲弩,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瞬间跨越数米距离!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穿透声几乎同时响起!

厚重的金属零件箱外壳,在蕴含了《血流》力量的暗红血锥面前,脆弱得如同纸板!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赫然出现!边缘的金属被撕裂、熔化,呈现出不规则的灼烧状!血锥穿透金属箱体后,动能似乎并未完全耗尽,在箱体内部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最终才失去形态,化作粘稠的污血溅洒在箱内堆积的零件上,发出滋滋的腐蚀轻响!

威力惊人!

然而,操控的代价紧随而至!

就在血锥命中目标的刹那,方城脸色骤然煞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痛和虚弱感猛地爆发开来!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刚才那一下操控瞬间抽空,又在下一秒被强行灌回了血管!更可怕的是,一种狂暴的、充满怨毒和毁灭欲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操控血液的精神链接,猛地反噬回来!

“呃……!”方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角、脖颈、手臂上,青黑色的血管如同受到刺激的蚯蚓般瞬间暴突、扭曲、贲张!皮肤下的血管网络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时发出的、如同亿万只细小毒虫在啃噬血管壁的幻觉噪音!嘶嘶……沙沙……那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哀嚎和疯狂的杀意,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变色!视野边缘泛起一片片不祥的血红!耳边是血液的哀鸣与嘶吼!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微小的血虫在钻行、啃噬!全身的血液都在怒吼,在哀嚎,在疯狂地冲击着皮囊的束缚,仿佛要破体而出,将他也化作那污秽血潮的一部分!

失控!又是失控的前兆!比之前地狱乱暴走时更加阴毒、更加难以抵御!这《血流》的力量,竟是如此邪门!它以血为媒,操控的不止是液体,更是其中蕴含的、被杀戮和痛苦浸染的、来自生命本源的暴戾意志!

“停!!!”

方城心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意志如同被重锤锻打的钢铁,强行压下那翻涌的暴虐和身体失控的剧痛!他猛地切断了与那团失控血液的精神链接!五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拉回了一丝清明。

哗啦——!

失去了意念的维系,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所有血珠、血线瞬间失去了活性!如同被剪断了丝线的傀儡,沉重地砸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铁床上、方城自己的身上,溅开一片片刺目的猩红污迹!那三支穿透了零件箱的血棱锥也瞬间瓦解,化作一滩粘稠的黑色污物,顺着破洞缓缓流淌下来,散发出更浓烈的腐败气息。

房间里,只留下方城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滚落,浸湿了破旧的上衣,与血污混合在一起。他靠在床头,胸膛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刚才血管暴突的恐怖景象缓缓平复下去,但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惊悸和疲惫。

这《血流》……简直是双刃剑中的毒刃!威力巨大,反噬更是凶险万分!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与亿万怨魂进行意志的角力!

他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床沿那本静静躺着的、泛黄发脆的日记本上。刚才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浮现。他伸出手,指尖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带着血污和汗水,轻轻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的封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灰尘、霉变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垃圾场阳光的干燥气息涌入鼻腔。这气息……如此熟悉。

他拿起日记本。很轻,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他犹豫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凝重,缓缓翻开第一页。

纸张粗糙,字迹是用某种劣质的蓝色油墨写就,笔画有些歪扭,但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

【3月12日,阴。】

【垃圾山的味道还是那么冲,刮点风就能把人熏个跟头。不过今天手气还行,在七号处理厂东边的废料堆里扒拉出几个还能用的关节轴承,老李头那家伙眼红得很,非要拿他那半块发霉的营养膏跟我换,呸,想得美!够换三天的口粮了,省着点吃,还能给桥洞底下那个断了腿的老张头匀一口……这鬼日子,熬一天算一天吧。】

方城的手指微微一顿。这口吻……这记事的方式……一股莫名的酸涩毫无防备地冲上鼻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有些颤抖地继续翻动着发脆的纸页。

日记的内容大多是些琐碎、灰暗却又透着荒民区特有坚韧的日常:今天捡到了什么零件、被哪个黑心工头克扣了积分、哪个棚户区的可怜人又冻饿而亡、哪里又发生了帮派火并……字里行间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但偶尔也会流露出对身边人朴素的关心和对明天一丝渺茫的期盼。记录断断续续,显然不是每天都写。

翻过一页泛黄更甚、边缘几乎碎裂的纸页时,方城的动作猛地僵住!目光死死钉在那一行字上,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

【11月7日,霾。】

【……今天清理三号管道淤塞,妈的,那味道能把隔夜饭都呕出来!在管道拐弯的烂泥坑里,铲子好像碰到了一个软东西……扒拉开一看,老天爷!是个孩子!裹在一块破塑料布里,小脸冻得发青,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像只刚出生就被丢进冰窟的小猫崽子……这么小的娃儿,就被扔在这腌臜地方,造孽啊!是哪个天杀的畜生干的?!】

【……抱回来了,用破毯子裹着,烧了点热水一点点喂下去,总算缓过点气儿。小崽子命真硬!……总不能看着他冻死饿死吧?唉,老头子我这点口粮,省省……总能抠出娃儿一口吃的。给他取个名儿吧……方城,方城。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在这座吃人的城里,这娃儿以后……真能有一方自己的立足之地,活得比老头子我强点……】

“方……城……”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方城的心脏上!他攥着日记本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呼吸骤然停滞,胸膛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垃圾场的冰冷恶臭、塑料布的粗糙触感、王叔那双粗糙却无比温暖的大手……一幕幕早已模糊、被刻意尘封在记忆最底层的画面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死水,疯狂地翻涌上来,撞击着他坚硬的、几乎麻木的心防!

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这条烂命,是王叔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是那个佝偻着背、自己都吃不饱的老人,硬生生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口粮,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方城’……这个名字,是王叔在绝望的泥沼里,留给他的最卑微、也最滚烫的期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愧疚和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如同沸腾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用仇恨和力量武装起来的冰冷堤坝!他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膝盖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粗暴地、近乎发泄地胡乱向后翻着日记本!脆弱的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沙沙声,仿佛随时会碎裂!那些记录着王叔艰难日常的文字在他眼前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片灰色的光影。他要找……他要找到那个节点!找到那个改变了一切的日子!

终于!

在日记本快要翻到末尾,一张明显是近期才写下的、墨迹相对新鲜的纸页上,一行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瞳孔:

【6月18日,阴。】

【……今天手气真他妈邪门!在‘工厂’西边那个犄角旮旯,扒拉一堆生锈的破铜烂铁,差点割破手,结果在最底下摸出个硬邦邦的东西……操!一块快耗尽的次级能源核心!成色看着还行,外壳破损不算严重……最少值他娘的20个积分!】

【……20个积分啊!省着点花,够买点好膏子,说不定还能给这身老骨头换个不那么漏风的膝盖轴承……】

【……算了算了……老头子我还能凑合。方城那臭小子……天天在外面野,偷鸡摸狗,惹是生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饱。看他那身板瘦得跟麻杆似的……这块东西,还是给他吧。臭小子嘴硬心软,上次还偷偷把他捡来的半块肉干塞我毯子底下……唉,只盼着……等哪天老头子我真不行了,两眼一闭走了,这小子……能自己在这操蛋的城里……活下去……】

“活下去……”

方城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泪水——滚烫的、咸涩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汹涌地夺眶而出!沿着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写满冷酷与疲惫的脸颊肆意流淌!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日记本那泛黄的、记录着王叔最后牵挂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将那廉价的蓝色油墨字迹氤氲开来。

王叔最后留给他的,不是那块被龙哥轻易夺走、只值几个积分的废弃核心。是老人从牙缝里省下的、一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和最后期望的“活下去”的嘱托!而他……而他眼睁睁看着老人倒在血泊中,头颅碎裂!他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连一声“王叔”都没能好好地、完整地喊出来!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伤、悔恨、无力感,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不再是那个手撕强敌、令电子塔喽啰胆寒的杀神。他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刚刚十七岁、在冰冷的荒民区里艰难求生的少年!他死死攥着那本承载着王叔最后温度的日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蜷缩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撕扯着这间弥漫血腥的寂静房间。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胸腔深处冰冷的空茫。方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着血污和灰尘,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短暂的崩溃后,重新沉淀下来,如同被泪水洗过的寒铁,冰冷、疲惫,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更加深沉的东西。

他将那本泛黄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合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它贴身塞进了自己破旧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粗糙的纸页紧贴着滚烫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王叔最后的心跳。

他挣扎着从铁架床上下来,双脚踩在冰冷粘稠的地面上,身体晃了晃,透支的虚弱感依旧强烈,但意志支撑着他站稳。他走到房间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和油污的简易盥洗槽旁——这大概是这个“维护间”唯一的“福利”。

拧开锈蚀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带着铁腥味哗哗流下。方城双手掬起水,用力地搓洗着脸颊和脖颈,搓掉凝固的血痂、泪痕、汗水和污垢。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清醒的刺痛。他洗得很用力,仿佛要将身上所有的血腥、暴戾和刚才的脆弱都一并洗去。

水流冲刷下,那张年轻而线条冷硬的面容逐渐清晰。水珠顺着他略显凌乱的黑发、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滑落。他看着镜中那个眼神疲惫、深处却藏着火焰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电子塔这座刚刚被鲜血浸透、由谎言和暴力堆砌起来的权力坟墓。这里的气味让他窒息,这里的“新秩序”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冰冷。他需要回到那片熟悉的、虽然肮脏破败却无比真实的荒民区,回到那座高架桥下的阴影里。他要去王叔倒下的垃圾场,去那个藏着他们最后一点“家当”的桥洞……去那里,安静地待一会儿。只有在那片绝望的土壤上,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谁,才能……好好地想一想王叔,想一想他最后那三个字——“活下去”。

擦干脸上的水渍,方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合金门。

通道里昏暗的光线下,克莱茵正斜倚在对面的墙壁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百无聊赖地用靴子尖踢着地上的一个废弃螺丝帽。赵风婷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门,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不安地绞着手指。苍玄则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靠在更远处的阴影里,感应到门开的动静,他那双藏在刘海下的眼睛瞬间睁开,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来。

听到声响,克莱茵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那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从未离开过。赵风婷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清澈的眼眸急切地在方城脸上搜寻着,看到他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清明,似乎松了口气。

方城无视了苍玄冰冷的审视。他径直走到克莱茵面前,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水洗后的冷硬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是力量和精神双重透支后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铁,冰冷而清晰地砸在空气中:

“老K。”他叫的是克莱茵在道上的代号。

“我要带着风婷,”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旁边瞬间紧张起来的赵风婷,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近乎宣告式的肯定,“走几天。”

“回荒民区一趟。”

“办点事。”

没有解释,没有商量。是通知。

克莱茵脸上那副“我早就料到”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咧得更开了些。他夸张地摊开双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嗨,想走就走呗!跟我报备啥?咱俩谁跟谁啊?”他身体离开墙壁,凑近方城,那只湛蓝色的电子眼狡黠地闪烁着,压低了一点声音,“老K事务所——哦,不对,现在该叫‘电子塔新总部’了——永远有我最好的兄弟的一席之地!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包吃包住,还……嗯,包介绍漂亮仿生人小姐姐!”他促狭地朝方城挤挤眼。

随即,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和提醒:“对了,兄弟——”他刻意加重了“兄弟”两个字,“咱们俩……那个‘交易’,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窗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建筑,望向了城市另一端那片被霓虹笼罩的、属于冰原科技的无上疆域。杀死威廉·阿特拉斯——这个疯狂的目标,是他们之间无法回避的锁链。

方城没有回答。没有点头,没有承诺,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克莱茵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仿佛蕴含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的份量。然后,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直接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强硬,一把抓住了旁边赵风婷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

赵风婷的手在他宽厚、布满老茧和血痂的手掌中微微一颤,却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紧紧地回握住了他。她抬起脸,看着方城冷硬而决绝的侧影,眼中的担忧被一种坚定的追随所取代。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只要跟着他。

方城牵着赵风婷,没有再看克莱茵和阴影里的苍玄一眼,转身迈步,径直朝着通道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带着透支后的虚浮,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都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如同敲打着这座钢铁坟墓的丧钟。赵风婷小跑着紧跟在他身侧,纯白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芒,紧随着那道融入黑暗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走向通道尽头那片更加深沉、更加真实、也或许更加残酷的——荒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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