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白府小住的这几日,白砚舟能明显感受到府中下人看待他目光的变化。
那里面,少了过去的同情与隐约的惋惜,多了真诚的敬佩与恭谨。
他依旧住在自己那个相对僻静的小院。
这日清晨,他用过侍女送来的、根据苏九药方精心熬制的补药后,习惯性地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除了医书典籍,还摆放着一些他平日里用来研磨药材的小型器具——玉杵、瓷臼、铜秤等。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始终微微蜷缩、无法完全伸展的左手之上。幼年时意外受伤,经脉受损,左手留下残疾,无法承力,精细动作更是难以完成。
这曾是他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他被认为无法继承太医正统的主要原因。
为了弥补,他付出了远超常人的努力,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药性、方剂、气味的研究上,练就了“嗅渣辨方”的绝技,并博览群书,积累了极为渊博的医学知识。
然而,内心深处,他是否就真的完全不在意这只左手了呢?他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自己冰凉的左手手腕。
那畸形的关节,无力的触感,曾是无数个深夜梦回时,难以言说的遗憾。
指尖抚过那些早已愈合却依旧突兀的骨节,往昔因这缺陷而承受的异样目光、窃窃私语,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倔强,仿佛隔着岁月再次隐隐浮现。
但此刻,感受着腕部平稳的脉搏,回想起不久前那生死一线的挣扎,回想起自己凭借对药理的深刻理解,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更是保护了最想保护的人……他忽然觉得,这只手,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了。
它像是一道独特的烙印,记录着一段与众不同的成长,迫使他放弃了寻常之路,却也因此窥见了另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它确实无法像正常左手那样施针、配药、书写,但它依然是身体的一部分,依然能感知冷暖,能在他右手忙碌时,作为轻微的辅助。
更重要的是,正是因为它的“不完美”,才促使他走上了另一条独一无二的道路,磨砺出了另一种足以安身立命、甚至济世救人的本领。
这残缺,仿佛是命运刻意的留白,让他得以用不同的笔墨,绘制出属于自己的生命画卷。
“心手皆完人……”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嘴角渐渐泛起一丝释然的弧度。
真正的完整,不在于躯体的无瑕,而在于内心的丰盈与强大,在于是否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
当他能坦然接纳这生命中的缺憾,并将其化为前行的独特力量时,他便已超越了形体的局限,抵达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他松开手,用右手熟练地拿起玉杵,开始研磨一些安神的药材,动作流畅而稳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和那双正在协作的手上——右手稳健有力,左手安静地扶着药臼。
光影交织间,那双共同劳作的手,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平衡。
残缺,或许是一种遗憾,但绝非定义。
当他不再执着于失去的部分,而是全力拥抱和运用所拥有的全部时,他便已是完整的自己。
裴昭雪悄悄来到院门外,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在阳光和药香中从容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温暖与骄傲。
她知道,她的砚舟,已经真正地、从内而外地,与过去的阴影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