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与裴昭明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裴昭雪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她强迫自己暂时按下对裴昭明玉佩的疑虑,将注意力拉回到案件的主线上来。
根据白砚舟破译出的那几个关键字符——“革新”、“隐秘”、“仪式”,结合两起命案受害者皆是富商的身份,一个方向逐渐清晰起来:
凶手的动机,或许并非单纯的个人恩怨或财物争夺,而更可能指向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筛选”或“献祭”,目标直指一个特定的群体——与财富、或许还与前朝某些未竟事务相关的富商。
那么,谁有能力、有动机策划如此精密的连环杀人?谁又能接触到前朝密文和这种特殊的玉扳指?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户籍、赋税,与商人打交道最多,也对前朝旧档、各地物产工艺有所了解,无疑具有重大的嫌疑。
而当前户部侍郎李清风,年富力强,官声尚可,处事圆滑,在朝中颇有人脉。
他是否会与此案有关?即便不是主谋,是否知情?或者,他的职权范围内,有什么人与事,可能被利用?
裴昭雪决定,以汇报案件进展、咨询相关商户背景为由,正式拜会这位户部侍郎,近距离观察,投石问路。
侍郎府邸位于城东权贵聚集之地,朱门高墙,气象森严。
递上名帖不久,便有管家引路,穿过几进庭院,来到一间布置雅致却不失奢华的书房。
户部侍郎李清风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一袭深蓝色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捧一卷书,显得气定神闲。
他看起来四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眉眼间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但那双眼睛深处,却似一汪深潭,波澜不惊,难以窥测其底。
“下官大理寺司直裴昭,参见李侍郎。”裴昭雪依礼参见。
“裴司直不必多礼,请坐。”
李清风放下书卷,笑容可掬,语气温和,“近日城中连发命案,牵涉的都是颇有声望的商贾,闹得人心惶惶,裴司直主理此案,辛苦了。”
他话语间透着关切,仿佛真心为案情担忧。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裴昭雪在下首坐了,姿态恭敬,“今日冒昧打扰,是想就顺昌伯与吴掌柜的背景、商事往来等方面,向侍郎请教。户部掌管天下户籍商税,或能提供一些下官未能查知的线索。”
“哦?但说无妨。”李清风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动作从容。
裴昭雪便将两位死者明面上的产业、籍贯、社会关系等已知信息简述了一遍,并刻意模糊地提及:“据初步查证,两位死者之间,似乎并无明显的直接关联,无论是生意合作还是私人恩怨。凶手选择目标,似乎另有一套……标准。”
她说这话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李清风的脸,留意着他的细微反应。
李清风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待裴昭雪说完,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顺昌伯主营香料,根基在岭南;吴掌柜则是绸缎起家,多在江南活动。二人籍贯不同,主营各异,表面上确实难有交集。”
他顿了顿,啜了口茶,继续道,“不过,商海沉浮,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有些关联,未必摆在明处。或许……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合伙投资?或是共同参与了某桩未曾公开的大宗交易?甚至……可能涉及一些……不那么合规的领域?”
他话语圆滑,既提供了可能的思路(合伙、大宗交易、灰色领域),又将具体指向模糊化,显得既配合调查,又滴水不漏。
“侍郎高见,下官受教。”
裴昭雪顺势问道,“那以侍郎之见,这凶手下手如此狠辣诡异,且在现场留下相同信物,其目的,究竟会是什么呢?示威?复仇?还是……另有图谋?”
她将问题抛回给李清风,想听听这位户部高官的看法。
李清风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似乎深邃了些许:“裴司直此问,倒是切中要害。依本官浅见,若是寻常仇杀或谋财,手段不必如此张扬诡异,更无需留下标识。观其行径,倒更像是在……宣告某种存在,或是执行某种……仪式?”
“仪式?”裴昭雪心中一动,这与白砚舟破译出的字符含义不谋而合。
是巧合,还是……
“不错。”李清风颔首,“本官早年也曾翻阅过一些杂书野史,提及前朝有些隐秘组织,行事诡秘,常以特定信物、特定手法执行任务,带有浓厚的仪式色彩。当然,此乃无稽之谈,当不得真。”
他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或许是本官想多了。也许只是凶手故布疑阵,混淆视听罢了。”
他这番言论,看似随口一提,却又恰好点到了“前朝隐秘组织”和“仪式”这两个关键点,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显示了自己的“博学”和“洞察”,又立刻以“无稽之谈”自我否定,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裴昭雪愈发觉得这位李侍郎深不可测。他就像一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不知深浅。
“侍郎博闻强识,下官佩服。”
裴昭雪不动声色地奉承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说到信物,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玉扳指,工艺特殊,似非常见。不知户部历年档案中,可有关于前朝玉器制作,尤其是扳指类器物规制的记载?或许能从中找到出处。”
她再次将话题引向玉扳指和前朝。
李清风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裴司直心思缜密,连此等细节都考虑到了。户部档案浩如烟海,关于前朝物产工艺的记录,确实有一些,但多集中于赋税、贡品方面,具体的工艺细节,恐怕记载不详。不过……”
他略一沉吟,“司直若需要,本官可吩咐下面的人留意,若有相关卷宗,即刻抄送大理寺。”
“如此,便有劳侍郎了。”
裴昭雪起身致谢。她知道,今日此行,想要从李清风这里得到直接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近距离的观察,已让她对这位侍郎的“深沉”有了更深的体会。
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裴司直客气了,协助大理寺办案,乃分内之事。”
李清风也站起身,笑容依旧和煦,“望裴司直早日破案,还汴京一个安宁。若有所需,可随时来寻本官。”
宾主尽欢,表面一派和谐。裴昭雪告辞离去,走出侍郎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李清风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裴昭雪远去的身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敛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他负手而立,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玉扳指……密文……这么快就查到户部了么?裴昭……你究竟是何人?看来,得加快些步伐了……”
一阵微风穿过庭院,吹动书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仿佛某种不安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