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韩林的指尖最先触到陆雪琪的手背。
那温度比塔中黏液更冷,像浸在千年冰潭里的玉,他刚想握紧,便觉她手指突然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腕骨。
韩...韩大哥?陆雪琪的声音飘得像片鹅毛,撞在他耳膜上又散成碎片,我...我记不起天琊剑的剑穗是什么颜色了。
韩林喉结滚动。
他能看见她眼尾的泪痣——那是十年前大竹峰烤火时,他用炭笔在她练功服上画错位置,被她追着打了半座山的印记。
此刻那点红痣却在她眼底晕开,像被水浸了的朱砂。
是月白色。他脱口而出,掌心抵住她后颈输送真气,缀着青云门的云纹,你总说太素,后来偷偷加了两朵小莲花。
陆雪琪的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瞳孔里终于凝起一丝清明。
可下一秒,她突然松开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腰间——那里本该悬着天琊剑,此刻却空无一物。剑...剑呢?她声音发颤,我连自己的剑都记不得了。
韩林的心脏被攥紧。
他能清晰感知到三人之间的命契正在崩解——那是比本源燃烧更痛的撕裂感,像有人拿着钝刀,一下下割着他与这两人相连的魂魄。
命外虚空,果然在吞噬因果。
小凡!他转头去寻另一人,却见张小凡背对着他们跪在混沌里,烧火棍深深插进(如果这混沌也算地面的话)。
归墟命纹从他后颈爬至耳尖,在皮肤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无数条小蛇在血肉里翻涌。
我听见好多声音。张小凡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有普智师傅说这是宿命,有碧瑶说我不后悔,还有...还有个声音在说,你早该消失了他突然扯住自己的头发,指节因用力泛白,韩林,我好像...不是原来的我了。
韩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扫过识海,本源进度条已经降到10%——这是无咎师叔临终前用半条命给他续的最后家底。
可陆雪琪的神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张小凡体内的命纹甚至开始腐蚀他与韩林之间的命契链。
系统,兑换命契续魂符。他在心里默念,声音发狠。
【检测到宿主需求,命契续魂符兑换需消耗本源15%。
当前本源剩余10%,不足。
是否燃烧命源强行兑换?】
韩林咬碎后槽牙。
他能感觉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本源燃烧的痛从丹田直冲头顶,眼前瞬间泛起金星。
符纸在掌心凝现时,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那是张泛着血光的黄纸,上面的符文像活物般蠕动,每动一下都带起他经脉里的刺痛。
雪琪。他抓住陆雪琪冰凉的手,将符纸按在她心口,这符能续三刻因果,撑住。
血光没入陆雪琪体内的刹那,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三年前大竹峰的桃花开了,你偷摘了一枝插在我剑鞘上,被田师叔罚扫了半个月祖师殿!
韩林鼻子一酸。
可还没等他回应,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他转头,正看见张小凡踉跄着栽倒,归墟命纹像被火燎了的蛇群,疯狂往他心口钻。
这符对我没用。张小凡撑着烧火棍坐起,嘴角溢出黑血,我的命...早被人改了。他扯起衣襟,心口处浮现出一个淡金色的印记——那是韩林从未见过的纹路,像朵枯萎的莲花,又像被碾碎的星图。
韩林的瞳孔骤缩。
他突然想起塔中金袍人最后那句有意思,想起无咎师叔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卷残页,上面用血写着蚊道人的命钉,专钉他人命数。
小凡,这是...
命钉印。张小凡惨笑,伸手按住心口,在塔底的时候,那金袍人碰了我一下。
现在我每说一句话,都能听见有人在撕我的命纸。他突然抬头,归墟纹爬满半张脸,韩林,你说...如果我的命数被彻底抽走,是不是连你续的命契,都锁不住我?
韩林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能感觉到命契链在张小凡那边的连接点正在融化,像块被扔进沸水的蜡。
本源燃烧的反噬开始发作,他的视线出现重影,喉间腥甜翻涌,却仍死死盯着张小凡心口的印记——那是比命外虚空更危险的存在。
撑住。他擦去嘴角的血,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
那里还挂着隐遁钉的残痕,十三枚钉印在他掌心发烫,我还有办法。
混沌突然剧烈震动。
陆雪琪的手指再次蜷缩,这次她抓住的是韩林腰间的守剑令:韩大哥,你的本源...在往下掉。
韩林低头,识海里的本源进度条已经降到5%。
他能听见系统的警告声在识海炸响,像敲破的铜钟:【本源低于5%将触发天道反噬,宿主有魂飞魄散风险】
可他的目光落在张小凡心口的命钉印上,落在陆雪琪攥着守剑令的手上,突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像当年他第一次握住守剑令时,无咎师叔说的那句话:守剑人守的是人心,人心在,天命便锁不住。
雪琪,抓紧我。
小凡,握住烧火棍。他将两人的手叠在自己掌心,隐遁钉的热度透过皮肤窜进血脉,我要以隐遁钉为引,重新铸一道命契屏障。
陆雪琪的指尖在发抖:那会...那会要了你的命。
总比看着你们消失好。韩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
他能感觉到隐遁钉的力量在体内翻涌,十三道钉印在混沌中亮起暗红的光,像十三颗坠落的星。
归墟纹突然在张小凡体内暴涨。
他猛地拽住韩林的手腕,声音沙哑得像砂纸:韩林,如果屏障成了...记得去大竹峰后崖,我埋了坛酒。
韩林一怔。
那是十年前他和小凡在菜地里偷酒被田灵儿抓包,后来两人偷偷酿的十年醉。
他刚要应,混沌中突然响起刺耳的撕裂声——是命契链彻底崩断的声音。
陆雪琪的手在他掌心收紧。
韩林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本源注入隐遁钉。
暗红光芒在三人周围织成一张网,网外的混沌开始疯狂撞击,像要撕碎这道脆弱的屏障。
撑住。他咬着牙重复,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隐遁钉上,就快...就快...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突然一黑。
最后一丝意识里,他听见陆雪琪带着哭腔的韩大哥,看见张小凡举着烧火棍砸向屏障外的混沌,还有隐遁钉上那道若有若无的光——那是新的命契正在成型的预兆。
韩林的意识在黑暗里沉浮,像被扔进滚水的棉絮,又软又烫。
他能听见陆雪琪的呼唤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哭腔的韩大哥撞在耳膜上,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
本源反噬的灼烧感从丹田窜到指尖,每根经脉都像被红铁烙过,连动一根手指都要拼尽全力。
雪...琪...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睫毛颤了颤,终于勉强撑开眼皮。
入目是陆雪琪泛白的指尖——正掐着他的人中,指节因用力而青白,腕间那串他去年送的青玉串珠早就碎了大半,只剩两粒残玉沾着血珠。
再往上,她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见他睁眼,眼眶瞬间蓄满泪:你可算醒了!
本源只剩2%了,刚才...
韩林抬手碰了碰她发颤的唇角,目光越过她肩头——张小凡正背对他们站着,烧火棍垂在脚边,归墟命纹从后颈爬上面庞,在左眼尾凝成一只幽蓝的蝶。
他心口的命钉印泛着淡金,像块被揉皱的绢帛,正随着呼吸起伏明灭。
小凡?韩林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张小凡缓缓转身。
他的瞳孔不再是熟悉的墨色,而是泛着浑浊的灰,像被人蒙了层毛玻璃。
见韩林看过来,他忽然扯出个笑,那笑意没达眼底,倒像是某种程序驱动的机械反应:韩林,你的屏障...很厉害。
陆雪琪猛地攥紧韩林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肤里。
韩林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透过掌心传来——十年前在空桑山遇兽潮,她被毒蜂蜇得浑身肿起,都没抖得这么厉害。
不管你变成谁,你依然是张小凡。韩林咬着牙坐直,隐遁钉在腰间发烫,十三道钉印在皮肤上烙出红痕。
他能听见系统的警报声在识海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飞的蜂:【本源临界值触发,宿主生命体征持续下降】但他顾不上这些,伸手按在张小凡心口的命钉印上——淡金纹路突然刺痛他的掌心,像被无数细针扎了进去。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突然炸响。
陆雪琪的天琊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掌中,蓝芒暴涨三尺,剑尖直指张小凡心口。
韩林一怔,抬头正看见她眼尾的泪痣在蓝光里泛红,像滴要坠未坠的血:他的命魂...不对。她声音发颤,韩大哥你看,他的影子...
韩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混沌中,张小凡的影子正诡异地扭曲着——本应与身体重叠的轮廓,此刻却分裂成两截:一截是穿着青衫的少年,抱着烧火棍蹲在大竹峰菜地里偷挖红薯;另一截是个金袍人,眉眼被黑雾笼罩,指尖捏着枚细小的命钉,正缓缓刺向少年心口。
是命织者的手段。韩林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塔底那个金袍人临走前的轻笑,想起无咎师叔残页里的记载:命钉入魂,可夺舍命主,以他人因果为食。原来那金袍人根本没打算杀张小凡——他要的是活的因果容器。
咔啦——
混沌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那裂缝像被利刃划开的绸缎,从三人头顶斜斜向下,露出后面漂浮的宫殿轮廓:朱红宫墙爬满青藤,飞檐上的瑞兽缺了半颗眼珠,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威严。
最诡异的是宫门前的照壁,上面用金漆画着无数纠缠的锁链,每条锁链末端都系着颗跳动的光团——分明是人的命魂。
它在等我们。张小凡突然开口,声音里混着两种音调:一种是他熟悉的沙哑,另一种却清冷得像山间雪水,等你,等我,等她。他抬手指向裂缝,命钉印在掌心亮起刺目的光,进去,就能找到答案。
韩林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能感觉到那宫殿里的气息——比塔界的命织者更古老,比蚊道人的本源吞噬更冰冷,像块埋在地下万年的玄铁,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森然。
陆雪琪的天琊剑剧烈震颤,蓝芒里渗出丝丝黑气,显然也在排斥这股气息。
真正的幕后之人,才刚刚露面。韩林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隐遁钉。
系统突然在识海弹出提示:【检测到超维度规则波动,建议宿主立即撤离】但他望着陆雪琪攥紧天琊的手,望着张小凡眼底翻涌的灰雾,喉间的话却变成了:雪琪,收剑。
小凡,带路。
陆雪琪的剑尖微微下垂,却仍没完全收回:韩大哥,这太危险了...
危险?韩林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疯劲,我们从塔界杀到命外虚空,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他扯下腰间的守剑令,在掌心擦了擦——那是无咎师叔临终前塞给他的,刻着二字的青铜令,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温热,守剑人守的是人心,人心在,天命便锁不住。
话音未落,裂缝突然暴涨。
朱红宫墙的影子瞬间笼罩三人,陆雪琪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拽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托着往前推。
韩林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片被风卷走的叶,不受控制地往裂缝里坠去。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张小凡抬头望着宫殿,灰雾笼罩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像极了十年前,他们在祖师祠堂偷翻秘籍被无咎师叔抓住时,小凡那抹慌张又倔强的眼神。
等意识重新凝聚时,韩林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残破的宫殿里。
青石板上布满裂痕,殿柱上的金漆剥落大半,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雕梁画栋。
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个青铜香炉,炉里的香灰还冒着丝丝白气,像在等待什么人来续香。
这里是...陆雪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迟疑。
韩林没有回答。
他望着殿顶残缺的藻井,望着墙角积灰的石狮子,忽然想起无咎师叔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韩林,若有一日你见到那座命殿...记得,守剑人要守的,从来不是剑。
风从殿门灌进来,卷起满地尘埃。
韩林踩着碎玉般的阳光,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
那里有块半掩在灰尘里的地砖,缝隙间露出半截青铜锁链——锁链末端,系着颗幽蓝的光团,正随着他的靠近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