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西海雪原:
黎明冰冷的光线,勉强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洒落在西海东北方向的无垠雪原上。
这里已远离了那座浸透鲜血的营垒,也暂时脱离了羌人声嘶力竭的追杀范围。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令人心悸的、白茫茫的死寂,以及一支在这片死寂中艰难跋涉的大军。
汉军主力,在成功突破羌人包围圈后,正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着东方——武威郡的方向亡命奔逃。
为了应对可能随时从四面八方出现的羌人游骑袭击,周云下令全军采取四列纵队的行军序列。
这种队形在平坦地带能有效防止被敌军骑兵轻易冲散或分割,各队之间可以快速相互支援,形成一个小型的移动防御体系。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努力维持着队伍的整齐。
然而,理想的行军队形,在齐膝深的积雪面前,显得无比艰难。战马每一步踏出,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拔出陷入雪中的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士兵们紧紧伏在马背上,减少风阻,但刺骨的寒风依旧如同刀子般刮过他们的脸颊。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许多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最初的二十多里亡命奔逃,完全是在透支人马最后的气力。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们,但当暂时脱离危险后,极度的疲惫便如同潮水般涌上。
周云立马于一处稍高的雪坡上,回首望去,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到,许多战马口鼻喷出的已不是简单的白雾,而是带着血丝的泡沫,它们浑身大汗淋漓,肌肉剧烈颤抖,显然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
甚至不时有战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便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手摔出老远,再也无法站起。
“传令!全军…放缓速度!改为慢步前行!”周云不得不下达了这个痛苦却必要的命令。
速度,是他们生命线的保障,但如果没有了马匹,他们在这片雪原上将寸步难行,更是死路一条。他必须让这些宝贵的、承载着他们生机的牲畜,获得喘息之机。
放缓速度后,周云才有机会清点队伍,并等待可能从后方赶上来的溃兵。
陆陆续续,有一些零星的、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骑兵从后方追赶上来,汇入大队。
他们大多是前锋营和殿后部队中,在最后时刻侥幸杀出重围的幸运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失去太多同袍的悲恸。
一名浑身是伤、战甲破碎的校尉被带到周云面前,他几乎是滚下马鞍,跪在雪地里,声音哽咽:“禀…禀将军…前锋营猛然将军…战死!五千弟兄…活着冲出来的,不足…不足五百!”
紧接着,负责收容的后队军官也来汇报:“殿后部队…无人归来。后续追上来的,多是前锋营的伤兵…”
周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冰冷的数字摆在面前时,他依然感到一阵眩晕。
前锋营五千,幸存不足五百。
殿后部队两千,全军覆没。
这意味着,为了这次突围,他们又付出了近七千条鲜活的生命!
加上之前围困战和高原病的非战斗减员,他出发时的六万大军,此刻…幸存者已不足三万五千人。而且这三万五千人中,几乎人人带伤,体力透支,士气低落。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和悲凉感席卷而来。他仿佛能看到那七千将士在冰天雪地中血战而亡的景象。
祸不单行。随军的军需官哭丧着脸前来汇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将军…大事不好!突围时混乱,大量驮载粮食、帐篷、药材的驼马受惊走散,或体力不支掉队了! 初步清点,我们损失的辎重…恐怕超过四成!”
周云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手掌。
粮食!帐篷!药材!
在这冰天雪地里,每一样都是保命的根本!失去了这些,意味着他们接下来的路程,将面临着饥饿、寒冷和伤病情恶化的三重威胁。原本预计能支撑到武威的物资,现在变得岌岌可危。
他看了一眼队伍中那些相互搀扶的伤兵,没有足够的药材,他们的伤口会在严寒中恶化感染。
没有足够的帐篷,夜晚的严寒将直接夺走体弱者的生命。没有足够的粮食,所有人都会在虚弱中慢慢倒下。
周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浸在悲痛和后悔中的时候。
他目光扫过这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物资短缺的队伍,又望向东方那依旧遥远、被冰雪覆盖的归途。
“传令:”
“各营重新整队,统计确切人数、伤员情况、以及剩余物资,精确到人、到袋!”
“将所有剩余物资集中管理,统一分配!尤其是粮食和药材,由军需官直接掌管,每日定量发放,任何人不得私藏!”
“派出所有尚能行动的斥候,扩大侦查范围,前后左右放出二十里,严密监视羌人动向,尤其是注意寻找可能走散的驮马!”
“鼓励将士们,沿途若能狩猎,或发现任何可食之物,尽数上交,补充军食!”
命令被一条条下达。这支军队再次展现出其可怕的韧性,在极度的困难中,依旧努力维持着纪律和秩序。
周云知道,他们只是暂时摆脱了羌人的直接围攻。更大的考验——漫长的雪原行军、羌人无休止的追击骚扰、以及严寒饥饿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他率领的这支残军,就像一艘在冰海中破损的航船,正在艰难地驶向远方那渺茫的彼岸。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