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曾于前次觐见中一眼认出太子容貌的县令、县丞、县尉等人,立刻趋步上前,齐声跪拜:“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紧随其后的数千名来自各家各户的壮年男子,亦按照事先教导的礼节,躬身伏地,齐声道:“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扶苏环视众人,声调平和:“诸位卿家不必多礼,起身吧。”
芷阳县的大小官吏与成年男子齐齐躬身,恭敬应道:“谢殿下隆恩!”
礼毕,扶苏的目光却并未停留于前排官员之中,而是越过他们,落在了立于壮丁之前、列队稍前的一群老兵身上。
随即,他面上浮现出温和笑意,轻声道:“敢、援、木、曲、牧……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被点到名字的几位退伍老卒,皆是浑身一震,眼中骤然闪出光亮,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要知道,自他们上次入咸阳,蒙秦王与太子亲授“大秦勇士”勋章,已逾一年。
而太子尚在青年,日理万机,若忘了他们的模样,记错姓名,本也寻常,他们早已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
可谁曾想,时隔经年,太子竟仍能一眼认出他们,且一字不差地唤出各自的名字与身份!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在太子心中,并非过眼云烟,而是真真切切被铭记的存在!
这份惦念,如何不让人心头滚烫?
于是,敢、援、木、曲、牧等人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却坚定:“回殿下,我等筋骨尚健,若有战事,依旧可披甲执刃,为殿下效死疆场!”
话音未落,几人便自发挺直腰背,撩起衣袖或解开战袍,展示臂膀、胸膛乃至残肢之外依旧强韧的躯体——那是一具具历经战火淬炼的身躯,伤痕斑驳,却仍如磐石般坚不可摧。
站在扶苏身侧的蒙恬目光微凝,敏锐捕捉到了这些老兵在站立之时那极其细微的位置调整。
他们手中并无兵械,可彼此间距、朝向与站位之间,竟悄然构成了一种天然的护卫之势。
无论从哪个方向突袭而来,总会有至少一人能在瞬息之间察觉异动,并以身体为盾扑向太子。
这并非刻意演练的阵法,而是生死边缘千锤百炼后形成的本能反应。
蒙恬眸色渐深,敬意之中悄然掺入一丝戒备。
他知道,这类久经沙场的老卒,哪怕手无寸铁,哪怕肢体残缺,依旧是极为可怕的对手。
对他们而言,血肉之躯亦可化作杀伐利器——拳、肘、牙、额、指节,皆可夺命。
倘若此刻这些人突然联手发难,纵使他与身旁的大秦锐士近在咫尺,也未必能确保万全。
而这群老兵的身份,更非普通役夫。
他们中几乎人人胸前都挂着“大秦勇士”或“大秦锐士”的勋章,更有数人两者兼得。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所经历的战争,远超如今许多现役将领。
能在尸山血海中一次次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传奇。
正如蒙恬所料,即便此刻他们赤手空拳,只要稍加默契配合,猛然出手,其威胁程度绝不亚于一支精锐小队。
更何况,眼下虽有五千锐士随行,但在贴身护卫这一狭小范围内,真正能及时反应、形成有效防御的不过百人左右。
而这百余将士还需四散布防,围成一圈守护太子周全,力量实则已被稀释。
一旦变生肘腋,那一瞬间的缝隙,或许就足以让这群老兵抓住破绽——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人数优势,而是时机与经验。
最终,他们真正需要直面的大秦锐士,在短时间内很可能不过二三十人。
而面对这区区二三十名精锐秦军,只要他们不惜性命,以一人舍命扑杀一名敌卒的代价,硬生生在防线中撕开一道缺口,为身后的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便极有可能突破蒙恬亲自布下的护卫阵线,直逼太子扶苏面前。
这,正是敢、援、木、曲、牧这群历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老兵所具备的惊人胆魄与实战能力。
略作寒暄,问过彼此近况之后,太子扶苏并未耽搁,随即转身对身旁的芷阳县令说道:“试验田在哪儿?立刻带孤和县里各家派来的壮劳力过去。”
芷阳县令当即低头应声:“遵命,殿下!”
早在太子抵达之前,他已接到秦王诏令,务必全力配合太子一行。
譬如,当太子巡视地方时,各县须召集辖区内每户人家派出一名成年男子前来迎接;
又如,随行而来的农技官需在当地选取五十亩良田作为示范田,供其展示新耕作法;
再如,初期由太子主持各地牲畜、农具与土地之间的调配交换事务等事宜。
这些事项早已传达到位,他也早做了周密安排。
因此此刻听闻太子要前往试验田,县令毫不迟疑,立即在前引路。
不到半炷香工夫,众人便抵达了那片事先划好的五十亩田地。
随后,来自芷阳县各乡各户的大约四千名青壮男子,纷纷围聚在田埂四周,静观其变。
太子扶苏回望身后,那二百四十八名自咸阳一路随行而来的农家子弟,目光微动,轻轻点头示意。
众人会意,齐齐颔首。
紧接着,他们纷纷从马车上卸下各式器具——有的搬出曲辕犁,有的抬出耧车,还有人架起龙骨水车、安装高架筒车;更有甚者,从车队后方牵出一头头驴骡与耕牛。
随即,这群年轻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驱使牛驴拉动曲辕犁与耧车,在田间翻土播种;另一些人则将龙骨水车横跨溪流与田垄之间,引水入田,开始灌溉作业。
起初,围观的四千余名芷阳百姓茫然不解,不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但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异样——
眼前这两三百人的劳作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无论是耕地、下种,还是引水灌溉,动作之迅捷,远非寻常农活可比。
仅凭眼下所见,其效率至少是他们平日劳作的十倍以上。
这般景象,直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些头脑灵活之人渐渐醒悟:如此神速,恐怕关键不在人,而在那些从未见过的新奇农具。
想到此处,不少人不由得屏息凝神,心跳加快。
那些前所未见的器械,看上去构造巧妙,实用无比。
若自家也能拥有几件,耕作效率真能提升十倍——
那以后还愁田地种不完吗?怕是田不够种才对!
到那时,一家人还能饿着肚子?就算人口添了几口,粮食紧张,大不了多种几亩地便是。
只要有这些利器在手,田产翻上三五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就在两百多名农家青年操作着耧车、曲辕犁、龙骨水车和高转筒车进行耕作与灌溉演示约莫三四刻钟后,太子扶苏轻轻抬手,场中动作随即停下。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芷阳县县令,语气平和地说道:“请让本地的壮丁们以两百人为一组,依次下田体验。”
“在农官们的指导下,亲自试用这些新式耕播与引水工具,亲身感受其便利之处。”
县令点头应下,立刻转身面向四周列队而立的四千余名成年男子,高声宣布:“从右侧起,每两百人一批,依次进入试验田,实地操作太子殿下带来的新型农具!”
“人人都有机会,不可争抢推搡,务必有序轮换!”
话音刚落,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四起。
原本众人只是远远观望,心中早已按捺不住好奇。
这些从未见过的器具究竟是否真如传闻那般高效?自己又能否亲手一试?
谁曾想,这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每个人都能亲身体验!
很快,最靠右边的二百名青壮便满脸振奋地踏入田中。
在先前演示的农家子弟一对一耐心指点下,他们开始学习如何驾驭耧车播种、操纵曲辕犁翻土、启用龙骨水车提水、架设高转筒车引水上坡。
大约过了一刻钟光景,太子扶苏再次下令暂停。
那二百人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器具,缓缓朝田埂退去。
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格外缓慢,频频回首,仿佛舍不得离开这片刚刚熟悉的土地。
直到下一组二百人已冲入田间,奔向各处指导官员身边,他们仍迟迟不肯归队。
最后还是县尉厉声催促,才加快脚步退回人群。
刚一站定,立刻被周围的同伴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追问:
“怎么样?真的顺手吗?”
“是不是比咱们现在用的老家伙灵便多了?”
“那个犁地的玩意儿,真能让牛自己拉着走?”
“用水车提水省力不省力?有没有卡顿的地方?”
“听说还有更大的筒车,连山上的地都能浇上水?”
各种问题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这第一批体验者淹没。
而他们也个个激动回应:
“太好用了!简直不敢信这是人能造出来的农具!”
“我这辈子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见这么省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