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终究只是不信那些虚妄之鬼罢了。
至于昊天上帝,以及白帝、青帝、黄帝、赤帝这些历代传颂的至高存在,他心中仍存敬畏,不敢轻慢。
此刻他甚至有些忐忑,生怕踏出一步,便遭天谴,被雷霆击中。
见相里季面色发白,太子扶苏却语气沉稳:“有何不可?”
“青帝·太昊、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白帝·少昊,莫非生而为神?”
“并非如此。”
“他们本是凡人,初为君王,继而经年累月,自公卿贵族至黎民百姓口耳相传,赞其功业、敬其德行,才逐渐被奉为神明。”
“既然前人可因功绩成神,孤为何不能以功封神?”
“从今往后,所有为秦捐躯的忠勇将士,皆由秦国国君敕封为天庭天兵天将,享万民香火,受世代祭拜。”
“凡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为大秦社稷立下殊勋的文臣武将,身陨之后,亦可入列仙班,成为天庭正神!”
“而我大秦历代先王,也将由后世君主追尊为天庭帝君,永镇苍穹!”
言至此处,太子扶苏望向相里季,唇角微扬:“季师就不想有朝一日,如白帝、黄帝一般,名垂天地,受千秋供奉?”
此言一出,相里季呼吸为之一滞。
像白帝、黄帝那样,成为不朽之神,被后人世代铭记——自己也能做到吗?
撩拨完相里季的心绪,太子扶苏又转身面向父王,语气温和地问道:“这话或许说得早了些。”
“但父王您更愿意,是以毕生功业成就至高天帝,统领诸神?”
“还是偏好‘天庭旧神退隐,新天帝降世为人’这一说法——而那人正是您?”
“若您对‘天帝’之称无意,儿臣也可依您心意,另设尊号。”
“又或父王另有设想,尽可告知,儿臣定当为您斟酌安排。”
看着太子一副孝顺体贴的模样,仿佛专为父亲预留了至高神位,用心良苦。
素来威严冷峻的秦王嬴政,也不禁嘴角抽动,低声斥道:“荒唐!”
可尽管嘴上如此,他胸中却隐隐燃起一团热火。
毕竟那是统御三界、驾临众神之上的至高天帝!
如今六国未平,天下未定,连“天子”之名尚不可得,嬴政却已被推至一个比天子更尊、比五方帝更崇的神位之前。
若说不动心,实属欺己。
太子扶苏神色肃然,摇头道:“儿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戏言。”
稍顷,恢复冷静的相里季也开口道:“殿下或非儿戏,然白帝、青帝、黄帝、赤帝之名,流传久远,深入人心,为天下共仰。”
“即便太子有权封神,可世人又岂会轻易信服?”
“如今百姓心中仍信奉远古传承的诸神,未必会信殿下册封的新神。”
“若无人真心敬仰,无人由衷认可,那这封神之举,终究只是空谈一场。”
太子扶苏微微颔首,沉声道:“此刻封神,确实难以服众。”
“可若秦能平定诸侯,一统四海,那时再行册封,天下人岂敢不信?”
“至于旧时流传的诸般神只,届时将由大秦朝廷一一审定。
唯有经朝廷钦准者,方可列为正祀,受万民香火供奉。”
“若有不被朝廷承认者,皆视为异端邪祀,庙宇拆毁,偶像捣碎,绝不容其蛊惑民心!”
“最终只留下大秦所立之神,永享人间祭礼,世代不绝。”
“况且,若所封之神,乃天下人战死疆场的父兄子弟,百姓又怎会不信?”
“不会的,他们一定会信!”
“无论出于情义,还是寄托哀思,人们总会更愿意相信自己亲人的英灵,胜过那些虚无缥缈的古老神明。”
“待岁月流转,人心渐归,孤所敕封之神、大秦所立之神,自然便成了天下共尊的正统!”
“到那时,鬼神之说亦将如天下一般,归于一统!”
“而这一统之后的信仰体系,将安定黎庶之心,承载生者对逝者的追念,赋予活人面对生死的勇气,使黔首不再惧怕死亡。”
一统鬼神?
以凡人之身登神位?
阵亡将士尽数封为天兵天将?
功勋卓着的文臣武将位列天庭诸神?
如同昔日白帝、青帝、黄帝、赤帝乃至昊天上帝一般,千秋万代接受祭祀?
当太子扶苏此言落下,满朝文武皆心头震动,神色微变。
此前听他驳斥鬼神虚妄之说时,众人原本对冥冥之中神明存在的敬畏已动摇几分。
可动摇归动摇,心底深处那点残留的敬畏却并未全然消散。
虽说如今已不大相信人死后真能化作鬼神游荡世间,但对于自上古传下来的白帝、青帝、黄帝、赤帝、昊天上帝这些至高存在,群臣心中仍存一丝虔敬与信服。
因此当听见太子竟要将他们这些辅佐始皇帝打下江山的臣子,也纳入天庭神列——
让他们有朝一日也能如白帝、青帝、黄帝那般,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对象,永享香火绵延——
不少人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我,当得起吗?
毕竟那是何等的存在?乃是开天辟地般的传说人物,而他们不过是一介臣仆,虽有功劳,终究是血肉凡躯。
如此地位比肩古之圣帝,难道不是僭越?不怕触怒天地?
然而紧接着,太子提及青帝太昊、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白帝少昊,原也不过是人间英杰,后因功德广大,方被人尊为神明。
此语一出,不少人的心思悄然转变。
既然古圣先贤皆由凡人而成神,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何不可?
莫非同样的事,古人做得,今人反倒做不得?
诚然,论德业功绩,他们远不及太昊、神农、轩辕之万一。
但他们也并非妄想一步登天,奢望成为至高神只。
只愿若能位列寻常神班,已是莫大荣光。
想想看,正如太子所言,天庭亦有等级之分:天兵、天将、星官、星君、帝君……层次分明。
凭他们随始皇扫六合、定八荒的功勋,若封为天兵天将,未免委屈;若直授帝君之位,又恐名实难副。
心里都明白,像“帝君”这般尊号,恐怕是要留给秦国列祖列宗的。
但他们若是得封星君、星宿之职,或掌一方风雨,或护一域安宁,也算不负毕生忠勤。
这般想来,倒也不是痴心妄想。
那么退一步来说,让他们成为执掌浩瀚星河中某一星辰的星官,这样的请求也算不得过分吧?
一想到将来自己或许能与某颗璀璨星辰永久相连,名字随星光照耀万古,即便是大秦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们,也不禁心头激荡,热血翻涌。
倒不是说他们全然相信太子扶苏所言的“封神”,真能在死后化作凌驾凡尘的神只;
即便最终无法羽化登仙,仅凭这种方式留下不朽之名,流芳百世,也足以令人动心。
对这些权臣将士而言,生前争的是权位富贵,死后求的不过是一个“名垂竹帛”。
而如今太子提出的这条路径,换个角度看,正是通向身后荣光的一条坦途。
更难得的是,这份荣耀并非独属一人,而是可泽被全体朝臣。
无需明争暗斗,不必你死我活——天上群星如沙,何愁无位可授?
纵使尽数册封,依旧星海无垠,余晖漫天。
因此,在短暂的沉吟之后,满朝官员无不满怀期待地望向始皇嬴政。
毕竟此事能否成行,关键仍在帝王一念之间。
唯有他点头应允,这封星拜官之举才有可能真正推行开来。
至于此举是否冒犯了青帝·太昊、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等至高存在,是否会招致神怒——此刻早已被众人悄然搁置脑后。
先不说这些上古神明是否真实存在于天地之间,就算真有其人,又怎会首先降罪于他们?
发起“封神”之议的,是天幕之中那位太子扶苏;若真触怒天威,首当其冲的也该是他才是。
况且,天幕每播放一段,便相当于太子扶苏未来一年的经历重现。
透过天幕,他们很快就能看到:未来那场封神大典究竟有无引发异象?诸天神明是否现身问罪?那天幕中的“另一个自己”又是否安然无恙?
若有灾祸显现,他们自然立刻收手,不再妄图攀附神位;
若一切平静如常,连天幕中的“另一个我”都能受封为神、名传千古,那现实中的他们又有何不可?
同样的事,凭什么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而此刻,被众臣目光紧紧锁定的始皇嬴政,正凝视着天幕上的太子扶苏,双眼微张,神情震动。
诚然,他知道这位长子聪颖卓绝,思虑常人难及。
但这一次,太子的大胆设想仍让他内心掀起滔天波澜。
封神?竟敢动此念头?
自周室以来,君临天下者皆称“天子”,意即上天之子。
而这“天”,指的便是昊天上帝。
换言之,人间帝王乃是昊天上帝在凡间的血脉继承者。
可如今太子却要将天幕中的那个“自己”推上至尊之位——统御万神,总摄群圣,代行天道,布施天德,成为凌驾三界的天庭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