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清晨才渐渐停歇。阳光透过薄雾和未干的雨滴，在窗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陆沉渊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处一个完全陌生、且充满“苏晚晴”气息的空间，让他身体的戒备本能始终处于半激活状态。肋下的伤处和持续的低烧也让他无法安睡。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三年来，他度过的最“舒适”的一夜。干燥、温暖、安全的床铺，以及……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水。
他起身，动作间依旧带着隐忍的滞涩。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有人睡过。换上自己那件已经半干的旧夹克，他将苏晚晴父亲的衬衫仔细叠好，放在床头。
走出客房时，他闻到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米香。
苏晚晴正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忙碌，灶台上咕嘟咕嘟地煮着白粥。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你醒了？”她听到动静，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淡却自然的微笑，“感觉好点了吗？我煮了粥，马上就好。”
这一幕，平凡而温馨，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陆沉渊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有人为他准备早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习惯性的冷漠和拒绝在嘴边盘旋，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比昨晚清亮了些，但依旧干涩。
“先去洗漱吧，毛巾和新的牙刷我放在卫生间了。”苏晚晴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语气平常得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陆沉渊依言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他苍白却依旧难掩凌厉的脸，以及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着台面上摆放整齐的、未拆封的牙刷和毛巾，那种陌生的、被妥善照顾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
等他洗漱完出来，苏晚晴已经将煮好的白粥和小菜端到了客厅的小餐桌上。
“坐吧，趁热吃。”她招呼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在他对面坐下。
餐桌很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陆沉渊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和她煮的粥散发出的、朴素的香气。
他沉默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温度适中，米粒软糯。很简单的味道，却让他的胃部传来一阵熨帖的暖意。
两人都没有说话，餐厅里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平和。
苏晚晴偷偷打量着他。他吃相很好，慢而有序，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与他此刻落魄的外表格格不入。她想起他后背那道狰狞的疤痕，想起他昨夜高烧迷糊时那句破碎的“不是我”，心中的疑问几乎要满溢出来。
但她知道，不能问。那道心防太厚，任何冒进的试探，都可能将他推得更远。
她斟酌着开口，语气尽量轻松：“今天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吗？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陆沉渊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好多了。谢谢。”
依旧是简短的回答。
苏晚晴并不气馁，继续道：“如果还不舒服，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工作室那边没什么急事。”
“不用。”陆沉渊立刻拒绝，“我可以工作。”
他需要这份工作，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与“正常”世界保持联系的锚点。而且，他不想欠她更多。
苏晚晴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今天你就留在工作室帮忙，不用出外勤了。”
“……好。”
吃完早餐，陆沉渊主动收拾了碗筷，动作利落。苏晚晴看着他沉默忙碌的背影，那种矛盾的感觉再次浮现——他明明做着最普通的家务，周身却依旧萦绕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属于强者的气场。
两人一起出门，前往工作室。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洒在身上，带着暖意。
一路上依旧沉默，但比起昨晚的僵硬和戒备，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缓和。
到了工作室，小悠、晓琳和小雨看到他们一起出现，都愣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转。
苏晚晴神色如常地安排工作：“陆先生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留在工作室帮忙整理资料库和核对清单。”
“好的，苏姐。”女孩们应下，但看向陆沉渊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恐惧，多了些好奇。尤其是看到他脸色确实比平时更苍白时。
陆沉渊依旧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资料库。
一整天，他都待在资料库里，高效地完成着苏晚晴交代的工作。偶尔苏晚晴进来取东西，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滞。
中午，苏晚晴让小雨订了午餐，也给陆沉渊带了一份。他没有拒绝，沉默地吃完，然后将垃圾收拾干净。
下午，苏晚晴需要核对一批新到的进口材料清单，全是英文和专业术语，复杂且繁琐。她看得头晕眼花，进度缓慢。
陆沉渊搬运完一批样品，从她办公室门口经过时，看到她正对着一份清单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脚步停了一下。
苏晚晴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她有些无奈地晃了晃手里的清单：“这批材料的术语太专业了，核对起来有点吃力。”
陆沉渊沉默地走进来，站在桌旁，目光扫过那份清单。
“第三项，规格描述有误，应该是耐高温聚合物，不是普通塑料。”他指着其中一行，声音平静无波，“第七项，供应商代码与报关单不符。第十五项，数量单位是‘卷’，不是‘米’。”
苏晚晴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些专业术语和细节，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发音标准，显然英文极好。
“你……懂这些？”
陆沉渊垂下眼眸，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以前……接触过。”
以前。
一个被他轻描淡写带过，却显然藏着无数故事的词。
苏晚晴没有追问，只是将清单推到他面前，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那……能请你帮我核对一下吗？我快看花眼了。”
陆沉渊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拿起笔，开始快速而精准地浏览、标记。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苏晚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行云流水般地在纸上做着标记。这一刻，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戾气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可靠，甚至……带着一种知性的魅力。
她忽然想起林薇之前对她说的：“晚晴，你那个司机，感觉不像一般人。”
何止不是一般人。
他身手不凡，心思缜密，精通金融材料术语，英语流利……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那个关于他和顾辰风的猜想，再次浮上心头，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但她看着此刻安静核对清单的他，看着他偶尔因为肋下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中升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怜悯和好奇的情绪。
或许，林薇说的对，他真的不是他们想的那种坏人。
至少，不完全是。
信任的种子，一旦落下，即便落在贫瘠的土壤，也会顽强地寻找生机。
陆沉渊核对完最后一项，将清单递还给苏晚晴。“好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苏晚晴的思绪。她接过清单，看着上面清晰准确的标记，心中感慨万千。
“谢谢。”她真诚地说。
陆沉渊站起身，“分内事。”
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隔绝一切的冰冷墙壁。
苏晚晴看着手中的清单，又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轻轻握紧了拳头。
无论他过去是谁，无论他背负着什么，至少此刻，他在努力地工作，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她的那一点点善意。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
(第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