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夏,来得迅疾而沉闷。
连日的骤雨初歇,湿漉漉的暑气蒸腾而起,裹挟着御沟里淤泥与残花混合的复杂气味,将整座皇城浸泡在一种黏稠的静默里。
延福殿内,冰山散发的寒意与熏炉里昂贵的龙涎香交织,也驱不散那股子从人心深处渗出的萎靡。
赵令渊与陆九娘再次奉召入宫。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不是表演性质的茶艺,而是瑞王“诚心寻访”所得的太平茶新芽,以及赵令渊耗费心神、融入了一丝净化茶息的特制茶饼。
茶饼形制古朴,色泽苍青,并无出奇之处,唯凑近细闻,能隐隐察觉到一缕极淡的、仿佛雨后初晴山林般的清新气息,在这满是异香的殿宇中,几不可察。
皇帝靠在软榻上,精神比前次所见更为不济,眼下的青黑连脂粉都难以遮掩。
他恹恹地扫了一眼内侍呈上的太平茶饼,兴致缺缺:“曙儿有心了。只是朕近日只觉那‘玉露凝香’对脾胃,旁的茶,饮之无味。”
安郡王侍立在侧,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恭谨却带着笃定:
“陛下龙体为重,既是合缘之物,便不必强换。这太平茶虽好,终究是凡品,岂能与海外仙茗相比?”他说话时,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蝠纹玉佩,玉佩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油腻的幽光。
赵令渊垂眸,心神却如明镜。
他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安郡王指尖的动作,那玉佩中散逸出的阴寒晦涩波动,如同无形的丝线,更加紧密地缠绕上皇帝的心神,加深着那份依赖与排斥。而空气中弥漫的“玉露凝香”残留气息,也仿佛受到牵引,活跃了几分。
“陛下,”赵令渊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茶之优劣,不在名贵,而在合时宜,顺本源。太平茶生于星槎所化之木,承天地正气,其性至和,或可抚平心绪,滋养精神。陛下不妨一试,若觉不适,弃之即可。”
他的话语中,悄然融入了太平茶心的力量,并非强行灌输,而是如同春风化雨,轻柔地拂过皇帝那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精神壁垒。皇帝浑浊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被那“星槎”、“天地正气”的字眼触动,又或许是那平和的力量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舒适。他迟疑地摆了摆手:“既如此……便烹一盏来。”
内侍依言,取来太平茶饼,碾碎,冲泡。过程简单,并无花哨。当那澄澈的琥珀色茶汤注入白瓷盏中,一股清雅温和、不带丝毫侵略性的茶香缓缓散开。这香气并不浓烈,却仿佛有着奇特的净化之力,所过之处,连殿内那甜腻近妖的“玉露”余香都似乎被冲淡了几分。
安郡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看向赵令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冷意。
茶汤奉至御前。皇帝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初入口,并无惊艳之感,甚至显得有些平淡。但随即,一股温润的暖流自喉间滑入,缓缓浸润四肢百骸。
那暖流不似“玉露凝香”带来的虚假亢奋,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扎实的滋养感。连日来盘踞在脑海中的沉重与恍惚,似乎被这暖流轻轻推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些许清明。
皇帝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些许。
“此茶……”皇帝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倒有几分熨帖。”
有效!
瑞王在下方,袖中的拳头微微握紧,强压下心头的激动。
赵令渊神色不变,心中却知这只是开始。那“玉露凝香”的侵蚀之力如同附骨之疽,绝非一盏太平茶所能根除。他方才融入茶饼的那丝净化茶息,也仅是杯水车薪,意在唤醒皇帝自身被麻痹的精神本源,埋下一颗抵抗的种子。
“陛下若觉尚可,可每日午后饮上一盏,或有助于安神。”赵令渊适时说道。
安郡王立刻接口,笑容依旧和煦,话语却带着锋芒:“陛下,茶饮之事,关乎龙体,还需谨慎。太平茶虽好,终究效用未知,不比‘玉露凝香’效力确凿。臣以为,还是以稳妥为上。”
皇帝看了看安郡王,又回味了一下口中尚存的太平茶余韵,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朕知道了。都退下吧。”
离开延福殿,瑞王寻了个由头,与赵令渊、陆九娘同行一段。
“先生,方才父皇似有触动!”瑞王难掩喜色。
陆九娘却神色凝重:“殿下莫要乐观太早。陛下中毒已深,非一日之功。安郡王及其背后之人,绝不会坐视我们破解其局。方才安郡王看赵先生的眼神,已带杀机。”
赵令渊点头,望着宫道两旁巍峨却压抑的朱红宫墙,缓声道:“他感受到了威胁。那玉佩与‘玉露凝香’相辅相成,构成一个精密的控制网络。太平茶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虽小,却打破了平衡。他们必会有所动作。”
“先生是指……”
“两种可能。”赵令渊分析道,“一,加快对陛下的控制,或许会加大‘玉露’的剂量或改变配方,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甚至……伪造成陛下龙体自然衰败的假象。二,针对我们,尤其是这太平茶的来源。”
他看向瑞王:“殿下,需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安郡王府及与海外往来密切的港口。同时,太平茶舍那边,也要加强戒备。”
瑞王郑重点头:“孤明白。”
回到太平茶舍,已是黄昏。
庭院中的茶树在夕照下流转着安宁的星辉,与皇宫内的诡谲压抑形成鲜明对比。郭大釜的“灵枢仪”已有了雏形,一个由无数精密齿轮和奇异水晶构成的复杂装置,正在院内进行测试,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皇宫的方向。
“乖乖,这汴京城里,不干净的东西还真不少!”郭大釜盯着指针,咂舌道。
穆影收剑回鞘,眉宇间带着思索:“先生,若那海外势力真与暗香阁余孽有关,他们炼制这‘玉露凝香’所需的大量邪异茶叶,从何而来?乌尤山逆种已毁,难道他们在别处,还有类似的‘茶园’?”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逆茶之树绝非孤例,暗香阁经营数百年,其根基恐怕远超想象。
深夜,赵令渊独坐静室,并未入睡。他指尖捻着一点太平茶的新芽,闭目凝神。与守拙残灵交融后,他对茶气的感知已臻至微。此刻,他的心神仿佛化作无形的触须,以茶舍为中心,细细感知着这座沉睡的庞大城市。
驳杂、混乱、生机与欲望交织……这是人间常态。但在那无数的气息洪流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缕极其隐晦、与“玉露凝香”同源,却更为稀薄、仿佛经过层层伪装的异样波动。它们散布在城中不同的方位,有的在权贵府邸,有的在繁华商区,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散发着影响。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东南方向,他感受到了一股虽然遥远、却更为庞大、更为凝聚的同类气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与城中这些零星波动隐隐呼应。
“源头……果然在海外。”赵令渊睁开眼,眸中寒光闪烁。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暗地里的交锋却愈发激烈。
皇帝开始隔三差五饮用太平茶,精神状态时有起色,对“玉露凝香”的依赖似乎有所减弱。这引起了安郡王一系的强烈反弹。朝堂之上,开始有御史弹劾瑞王“以不明之物惑乱圣心”,更有流言暗指太平茶舍与“妖邪之术”有关。
同时,太平茶舍周围,开始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窥探者。郭大釜布设在茶舍周围的几处隐秘机关,接连被触发,虽未造成损失,却已是警告。
这一日,瑞王脸色铁青地来到茶舍,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我们在明州港的人查到,半月前,有一艘来自‘流珠国’的商船秘密靠岸,卸下了一批货物,其中就有类似‘玉露凝香’的茶叶。接货的人……与安郡王府的一名外管事有关联。我们本想顺藤摸瓜,但那艘船次日便离港,那名外管事也在前夜……暴毙家中!”
线索又断了。对手的狠辣与谨慎,超乎想象。
“而且,”瑞王声音低沉,“父皇今日……又复饮那‘玉露’,且剂量似乎更大了。据宫内眼线回报,安郡王前日献上了一尊据说是海外高僧开光的‘安神玉枕’,父皇枕之后,对那‘玉露’越发离不开了。”
新的道具!那玉枕,恐怕与那玉佩一样,都是辅助控制的法器!
形势急转直下。
陆九娘面露忧色:“他们加快了步伐。陛下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赵令渊沉默地看着庭院中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太平茶树。星辉点点,纯净依旧。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被动防御,只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殿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或许,我们该去那‘流珠国’看看了。”
瑞王一怔:“先生的意思是?”
“釜底抽薪。”赵令渊目光锐利如剑,“找到那海外邪茶的源头,彻底毁掉它。否则,即便我们在京城解了陛下之困,他们依旧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新的‘玉露’,新的控制手段。”
陆九娘眼中闪过决然:“我同去。”
穆影立刻道:“弟子愿往!”
郭大釜拍了拍他的宝贝灵枢仪:“带上这家伙,准能找到那鬼地方!”
瑞王看着眼前这群愿为茶道、为江山社稷再赴险境的人,胸中热血激荡,却又充满担忧:“海外凶险,不比中土,先生伤势未愈……”
“无妨。”赵令渊淡淡道,“茶心所向,便是吾乡。”
他抬手,轻轻拂过茶树的枝叶,感受着其中浩瀚而平和的力量。
“有些黑暗,必须亲自踏入,才能引来光明。”
海外的风涛,即将迎来不速之客。而汴京的棋局,也因这一着险棋,进入了更加莫测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