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寻墨摔门而去的巨响还在空气中震颤。
江墨白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房门,肩头的小机械鸟却突然激动起来,用它的金属喙急促地啄着他的耳廓,传感器眼睛亮得惊人。
它上下晃动着身体,做出一个极其拟人化的、疯狂点头的动作。
江墨白被这小家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无措,他迟疑地开口,仿佛在向这个或许并不能真正理解复杂情感的小东西寻求确认:
“我想......我该去找他。”
话音未落,肩头的机械鸟瞬间停止了啄击,转而用它那颗小小的金属脑袋,以更大的幅度、更快的频率,再一次疯狂地上下点动,动作快的几乎要化作一道残影。
...
季寻墨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肺叶传来灼痛感才猛地停住脚步,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跑到了训练部后方那片堆放废弃训练器械的角落。
这里寂静无人,只有金属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无数亡魂的低语。
他背靠着一个冰冷的、布满铁锈的巨型轮胎瘫坐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江墨白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那些冰冷彻骨的话语。
“可被放弃的战术单位”...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
他理解,他当然理解江墨白身为执判官的责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份刻在基因里的使命有多么沉重。
但他就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江墨白能如此轻易地、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将自己置于那个可以被权衡、可以被牺牲的位置。
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当江墨白真的面临那种绝境时,自己现在这点力量,连站在他身前保护他都做不到。
在宿凛那些残酷的选择题面前,他一直以来作为“异能人”所信奉的“利益面前,生命至上”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难道宿凛会不明白吗?
那个男人参与了那么多场惨烈的战争,目睹过无数生死,从尸山血海中建立起如今的威望,成为五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他难道就从未在面对至亲与大局的抉择时,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挣扎吗?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承受着内心因认知撕裂而产生的伤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脚步声靠近。
季寻墨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江墨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执判官披肩的深色布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深灰色瞳孔,正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困惑,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也没有说“跟我回去”。他只是感知到了季寻墨此刻剧烈波动的、混合着痛苦和挫败的情绪状态。
然后便循着那冥冥中∞碎片之间的微弱共鸣,找到了这里。
江墨白在他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与季寻墨处于同一高度,打破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他看了季寻墨几秒,似乎在分析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紧绷的身体。
然后,他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图,轻轻放在了季寻墨的头顶,揉了揉他有些凌乱的发丝。
这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与刚才那个冷静剖析自身价值的执判官判若两人。
季寻墨身体一僵,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别扭的情绪涌上来,他偏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嘴硬又带着几分赌气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江墨白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他看着季寻墨倔强的侧脸,依据事实逻辑平静地陈述:“你还没有成年。”
“可是我长大了!”季寻墨猛地转回头,通红的眼睛瞪着江墨白,像是在扞卫某种重要的东西。
江墨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微微怔住,他偏了偏头,眼中困惑更甚。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探讨般的语气,认真地反问:“长大了,就不要摸头了吗?”
季寻墨:“......” 他被这句过于直接、甚至有点幼稚的反问噎住了。
所有堵在胸口的愤懑和委屈仿佛撞上了一堵柔软却无法穿透的墙。
他看着江墨白那双清澈得映不出丝毫世俗杂念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跟这个人造人赌气,根本是徒劳。
他有时候直接得让人哭笑不得,而这种直接,此刻却彻底瓦解了他紧绷的状态。
他挫败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低下头,用微不可察的音量嘟囔了一句:“......要。”
于是,江墨白的手再次落了下来,更加轻柔地、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安抚意味,抚摸着季寻墨的头发。
在这样无声的安抚下,季寻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
江墨白感受着他逐渐松弛下来的肩膀,这才开口,问出了那个从他找到季寻墨开始就存在的核心疑问:
“为什么生气?”
季寻墨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将内心的翻江倒海尽可能清晰地表达出来。
他从宿凛的问题说起,说到自己听到江墨白那个“可被放弃”的答案时,内心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无法接受。
“......我知道那是规定,是责任!可是......可是那不应该包括你!你...您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就说出那种话!”他的声音再次带上了激动的颤音。
江墨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季寻墨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道,语气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试图解释的耐心。
“我给出的,是基于《执判官紧急状况处置条例》和最大化人类存续概率模型,在资源极端受限、且我方已丧失战斗与决策能力这一极端假设前提下的理论最优解。”
他特意强调了“极端假设前提”这几个字。
“但是,寻墨,”他看向少年的眼睛,目光专注而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理论最优解,并不等同于现实中最可能发生的情况,更不代表基地,或者我自身,会追求那样的结局。”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让眼前这个情绪化的少年理解一个更为复杂的现实。
“基地为了创造我们五个,投入了难以估量的资源、顶尖的技术,以及......江教授他们无数的心血。我们不仅仅是‘武器’或‘战术单位’,我们本身,就是人类文明为了延续而倾力打造的、具有极高价值的‘资产’。”
他用了一个非常现实,甚至有些冷酷的词语,但眼神却异常坦诚。
“因此,在非绝对必要的情况下,基地不会允许我们轻易折损。而我们自身被赋予的能力和战斗意志,也使得我们很难真正陷入那种完全无力、只能等待他人抉择生死的绝境。”
他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属于强者的、内敛的自信,这与之前那个冷静计算自身价值的他有微妙地不同。
“所以,”他总结道,声音放缓了些,“你不用为那个极端假设而感到焦虑或愤怒。那只是一个存在于纸面上的、用于应对最坏情况的预案。它不代表我的价值,更不代表我对自身生命的看法。”
他看着季寻墨,那双深灰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活下去,尽可能地活下去,继续履行守护的职责,这才是常态,也是被期望的。”
他轻轻拍了拍季寻墨的肩膀,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而你,需要做的,是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当任何选择题摆在你面前时,你拥有的,不仅仅是做出残酷抉择的觉悟,更要有打破选项、创造第三条路的能力和实力。”
“比如,”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你足够强,你或许就能在救援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凭借一己之力,同时护住两方的人。”
这番话,像一道光,骤然劈开了季寻墨心中浓重的迷雾。
他怔怔地看着江墨白,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愤怒和绝望,多少有些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
宿凛的题目是考验,江墨白的答案是规则,但真正的道路,或许在于拥有超越题目和规则的力量。
江墨白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知道他想通了。他站起身,向依旧坐在地上的季寻墨伸出手。
“现在,可以回去了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淡,却不再让人觉得冰冷,“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