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季寻墨盘腿坐在大书墙前的矮桌上写作业,钢笔尖在纸上划拉出沙沙的声响,心思却明显不在那些复杂的异能量公式上。
江墨白推门进来时,少年耳朵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硬是梗着脖子没抬头,笔下的字迹却乱了几分。
执判官将沾了些许夜露的黑色披肩挂好,视线扫过矮桌,落在那份纹丝未动的晚餐上——是他新尝试做的玉米浓汤,用的是基地配给的罐装玉米和脱水土豆粉,只简单加了盐。
他伸手碰了碰碗壁,已经凉透了。
不喜欢?
味道或许比不上他拿手的白菜丸子或萝卜汤,但总归是能入口的。
江墨白没说什么,顺手端起汤碗走向角落的小加热灶。他将汤倒回小锅里重新加热,等待的间隙,舀起一点尝了尝。
......盐确实放多了些。
“吃饭。”他言简意赅,将重新温好的汤碗放在餐桌季寻墨常坐的位置对面。
季寻墨的钢笔尖在推导过程上洇开一个不小的墨点。他慢吞吞地挪过去,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下一秒就被烫得直抽气,狼狈地吐着舌头。
江墨白正整理着衬衫袖口,见状眉头微蹙:“急什么。”
“江执判。”少年突然放下勺子,眼睛亮得有些不自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我能再要个生日礼物吗?”
执判官的动作顿住。按基地不成文的规定,年满十四岁的公民应逐渐减少物质索求,但江墨白向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想要什么?”他问,语气平静。
季寻墨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色。他盯着汤碗里零星漂浮的、色泽略显呆板的人工玉米粒,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含在嘴里:“您以后......能不能直接叫我‘寻墨’?”
?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江墨白站在原地,确实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请求而停顿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进行逻辑评估:
第一,更改称呼是否违反基地条例或执判官行为准则?——否。
第二,是否会影响任务执行效率或判断力?——否。
第三,是否存在任何潜在的安全风险或管理漏洞?——否。
结论:此行为不构成任何实质性弊端。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普遍的人类社交认知中,一个称呼的改变,似乎可以被归类为某种......“礼物”?
人类的“礼物”定义,范围如此宽泛且不涉及实体资源?
季寻墨数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等了足有十秒,几乎要把手中的金属勺子捏出指印时,才终于听到一声平静的:
“好。”
......就这?季寻墨猛地抬头,正正撞进江墨白那双带着些许纯粹疑惑的眼睛里。
执判官大人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请求的合理性——毕竟,在他被设定的核心逻辑里,一个称呼的改变,其资源消耗为零,战力影响为零,风险评估为零。
“人类......”江墨白斟酌着用词,像在分析一个未知现象,“会将‘称呼’视为礼物的一种?”
季寻墨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重、重点是亲密性!”少年有些着急地比划着,试图解释这难以量化的概念,“您看,于研究员叫李部长‘李姐’,于小伍那家伙会叫秦茵‘茵茵’......”
“方染叫刑渊‘死直男’。”江墨白依据观察数据补充实例。
“......那个不算!”季寻墨脸更红了。
执判官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他走到书墙前,精准地抽出一本《人类社交礼仪溯源》,翻到“称谓与关系亲疏”章节,目光扫过几行文字。
“所以,‘寻墨’比‘季寻墨’,在语义功能相同的前提下,承载了更高的情感互动权重?”
“就是更亲近!”季寻墨蹭到他身边,头顶还有一撮睡翘了的头发顽固地立着,“就像我叫您‘江执判’,其实心里有时候想叫......”话到嘴边,猛地刹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极其僭越的内容。
江墨白合上书,侧头看他:“想叫什么?”
少年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后颈皮的猫,瞬间弹开,拉开至少三米的安全距离,语无伦次:“没没没什么!汤、汤好像又要凉了我去热一下!”
“那......寻墨。”江墨白依言尝试了一次,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任务坐标。然而这两个字落在季寻墨耳中,却如同某种咒语,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活着”的实感——心跳失序,呼吸微乱,指尖发麻。
他耳朵红得几乎透明,笨拙地应声:“在、在的......”
江墨白微微偏头,观察着他的剧烈反应。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因果逻辑,一个标识符的简化为何能引发如此显着的生理反馈。
但看着少年那双骤然被点亮、闪烁着碎光的眼睛,他决定将这个问题暂时归档于“人类情感复杂性——高优先级待观察项”。
“作业写完了?”江墨白选择切换话题。
季寻墨这才从那种晕陶陶的状态中惊醒,手忙脚乱地转回去继续和公式搏斗。但没写几个字,他又忍不住偷偷回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江执判......”
“嗯?”
“您能......再叫一次吗?”
江墨白几不可闻地轻吁一口气——人类的某些行为模式,确实存在大量重复且看似低效的特征。
但他还是给予了回应:“寻墨。”
少年像是被顺毛安抚成功的大型犬,心满意足地转回去,握着笔继续写字,只是笔尖落在纸上的力道明显重了不少,仿佛要将这份隐秘的欢欣刻印进去。
夜深时分,季寻墨洗漱完毕爬上床。江墨白已经靠在床头,就着柔和的阅读灯翻看一本武器维护手册。
少年钻进被窝,习惯性地裹着被子蛄蛹到床沿,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对方——尽管这张床足够宽敞,但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初始距离。
他绝不会承认,心底某个角落其实在隐隐期待晚上睡着后,江墨白会像从前那样,把他捞回床中央。
“江执判......”他小声唤道,声音带着睡前的含糊。
江墨白的目光并未离开书页:“嗯。”
“您能不能......”季寻墨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融进枕头里,“......再叫一次?”
执判官终于放下手册,低头看向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少年。窗外的磁力屏障运作着,投来稳定而微弱的蓝光,映在季寻墨写满期待的脸上。
“睡觉。”他顿了顿,还是依言补上那两个字,“寻墨。”
少年立刻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哧溜一下把自己彻底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闷声说:“晚安,江执判!”
江墨白关掉床头灯,在降临的黑暗中,几不可闻地放松了肩线。
或许卓教授那些关于“人类情感需要特定仪式感作为载体”的唠叨,并非全无道理。
第二天清晨,季寻墨被生物钟准时唤醒时,发现江墨白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窗前,似乎在观测基地外围的磁场读数。
晨光透过帘隙,为他清瘦的轮廓描上一层浅金。
“早上好,江执判。”少年利落地翻身坐起。江墨白转过身,手里拿着两杯热牛奶——这是他雷打不动的惯例。
“早。”他递过杯子,语气自然,“寻墨。”
季寻墨手一抖,差点没接稳。他慌慌张张地捧住杯子,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结果喝得太急,被呛得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江墨白上前一步,手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语气带着惯常的淡然,细听却有一丝无奈:“慢点。”
少年抬起咳出生理性泪花的眼睛,望着江墨白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就笑了,笑容明亮得晃眼:“江执判,您知道吗?这可能......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执判官拍抚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柄倾注了心血、与他自身力量同源的“不夜侯”,难道不算更好的礼物?
他依旧无法参透一个称呼为何能拥有如此高的情感价值,但注视着季寻墨毫无阴霾的笑容,决定终止这条逻辑链的推演。
经历了一整天能被刑渊教官操练到“灵魂出窍”的高强度训练后,季寻墨居然还能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回宿舍。
并非训练量有所减轻,纯粹是因为他又重演了十三岁生日后的“恶习”——得得瑟瑟地向每一位熟识的朋友进行“精准炫耀”:
“嘿,点子哥,秦茵今天好像没叫你‘小伍’啊?”
“唉,长发仔,听说贺执判最近都没喊你‘小可爱’了?”
其嘴欠程度,连他自己在一天训练结束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手痒,想给自己两下。
于小伍听完当场就缠着秦茵要求“平等对待”,被秦茵烦得直接用长枪柄给了他屁股一下。
楚珩之倒是没什么明显反应,只是海蓝色的目光更深了些,估计在构思新的“战术”准备坑回来。
回到家,推开门就看见江墨白坐在客厅,正用专用的绒布细细擦拭他的长刀。执判官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寻墨。”
少年手里的训练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训练计划调整表放桌上了。”江墨白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天天气,“洗完手吃饭。”
季寻墨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飘进洗手间,用凉水扑了好几下脸才稍微冷静。镜中的少年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餐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江墨白已经坐定,正用筷子将自己碗里的胡萝卜丝仔细地夹到一旁。季寻墨蹭过去坐下,眼尖地发现对方手边摊着一本翻开的《青少年心理发展与引导》。
“您看这个干嘛?”他咬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江墨白将书往他这边推了推,修长的手指指向某段被划了线的文字:【14-16岁是个体建立亲密关系认知,并对特定称谓产生强烈情感需求的高峰期】
季寻墨猛地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所以,”江墨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依据文本逻辑进行合理推测,“按照发展规律,你接下来的需求可能会升级,要求更......”
“绝对不会!”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拍桌而起,动作太大直接带翻了自己的汤碗。他手忙脚乱地擦拭漫开的汤汁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短的气音。
季寻墨的动作僵住了。他偷偷抬眼,捕捉到江墨白唇角那一闪而逝、尚未完全敛去的微小弧度,如同冰封湖面被石子击中,乍现裂纹,透出底下真实的水光。
原来执判官大人…也会这样笑。不是任务完成后的满意,不是击败强敌后的冷然,就只是,被眼前的情景逗乐了。
——
本章二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