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小被子搭在晾衣绳上,阳光照在蓝白相间的布面上,棉花蓬松,边角整齐。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风吹过来,被子轻轻晃动。她伸手摸了摸肚子,那里已经能看出来一点弧度。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喇叭响了。
声音从墙角的铁皮盒子传出,平时这个时候都是样板戏的调子,今天却不一样。一个男声平平稳稳地说着话,提到了“实事求是”“发展生产”,没有喊口号,也没有激昂的节奏。
赵大妈端着搪瓷盆走到水龙头前,听见广播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盆放在地上。“今儿这广播……咋不唱了?”她抬头看了看喇叭,又转头问李秀芬,“你听清没?刚才说啥?”
李秀芬摇摇头:“听着像是讲政策变了。”
钱科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从屋里走出来,平时他总是低着头快步去上班,今天却站在天井中间没动。他仰着脸,耳朵对着喇叭方向,眉头慢慢松开。
“变了。”他低声说,“真变了。”
赵大妈听见这话,赶紧追问:“老钱,你机关里人,听得懂这些话。是不是以后日子要松动了?”
钱科长没马上回答,等广播播完一段,才缓缓点头:“上面的意思是,以后要看实际成果,不是光喊口号。农村要搞包产到户,城里也要想办法让经济活起来。”
“包产到户?”赵大妈抓着盆沿,“那不就是一家一户自己种地?”
“差不多。”钱科长说,“谁种谁收,多劳多得。”
赵大妈一拍大腿:“哎哟!那我家那口子在郊区亲戚那儿不是有块地吗?要是真能这么干,明年咱也能吃上自家种的菜了!”
这时候吴婶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说得轻巧!前两年也说过放宽政策,结果呢?刚松两天,立马又收回去。这回又是画饼充饥吧?”
没人接她的话。但空气里的热乎劲儿确实冷了一截。
李秀芬转身进屋,端出两碗炒面茶,一碗递给钱科长,一碗递给赵大妈。她自己也捧着一碗站在门口,吹了吹热气。
“我听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她说,“可我觉得,只要肯干活,总该有点盼头。你看前些日子市场上,都能买到山货了。这不是一点点变了吗?”
钱科长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抬头看着她:“秀芬,你说得对。这次不一样。我在机关开会,听到风声,不只是嘴上说说。文件都下来了,只是还没公开登报。”
赵大妈眼睛亮了:“那以后买肉是不是不用天天排队了?孩子上学也能多念几年?”
“不止。”钱科长放下碗,“听说以后考学不再光看成分,凭分数录取。技术工人评先进也有实打实的奖励。厂里已经开始讨论怎么提高产量,干得多、干得好,就有机会涨工资。”
“真的?”周建国刚好下班回来,站在院门口听见了最后一句,“我们车间主任前两天还说,要搞什么‘责任制’?”
“就是这个意思。”钱科长点头,“每个人负责一块活,出了问题找得到人,干好了也有奖。”
周建国咧嘴笑了:“那敢情好!我老婆王霞天天说上班像拉磨,干多干少一个样。要是真能这样,大家肯定抢着干!”
孙寡妇抱着小强站在屋檐下,一直没说话。这时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很小:“像我们这样的……也能沾上光吗?”
大家都安静了一下。
李秀芬看着她,轻轻把手放在肚子上:“小强能上学,妞妞能吃饱,我肚里的娃能穿上新鞋——这就是光。”
林建华这时候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工厂发的一小包挂面。他站在门口听完这句话,点点头:“厂里这两天也在提技术革新。谁有办法省材料、提效率,就能当先进。我看这风气,是要往实在处走了。”
钱婶原本在窗台晾手帕,听了半天,终于开口:“要是真能让普通人过上好日子,那才是正理。”她顿了顿,“我前两天还在想,我家那本《新华字典》是不是该拿出来给孩子用,别再压箱底了。”
赵大妈笑出声:“你还藏着字典呢?我连课本都烧了,怕惹事。现在想想,真是傻。”
“谁不傻呢?”钱科长苦笑,“这些年,谁敢提‘读书有用’四个字?现在不一样了,孩子有出路,大人有奔头。”
天快黑的时候,喇叭又响了。
这次放的是《歌唱祖国》。旋律一起,整个院子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有人正在淘米,手停在盆里;有人拿着扫帚,立在墙边;孙寡妇轻轻拍着小强的背,跟着哼了两句。
灯光一盏盏亮起来。虽然还是昏黄的灯泡,照不了多远,但每扇窗户透出来的光,都比往常暖一些。
李秀芬没进屋。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手搭在肚子上。孩子动了一下,她嘴角微微扬起。
赵大妈走过来坐下:“你这胎相好啊,整天乐呵呵的。”
“日子看着有盼头,人自然就高兴。”她说。
“你说以后……真能让孩子自己选路走?”
“能。”李秀芬说,“他们不用再像咱们这样,光想着怎么活下去。他们可以想,怎么活得更好。”
赵大妈叹了口气:“那敢情好。我那小子要是赶上这时候,说不定也能考个大学。”
“现在也不晚。”李秀芬说,“政策开了口,风就吹进来了。只要肯动,就不算迟。”
林建华从屋里出来,给她披了件薄外套:“风凉,进屋吧。”
她没动,又坐了一会儿。
远处的广播声渐渐弱下去,最后一句歌声飘在空中:“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钱科长站在自家门前,抬头看着夜空。他很久没这么站过了。以前总觉得抬头会被看见,会惹麻烦。今天他不怕了。
周建国和王霞在厨房里说话,声音比平时大了些。王霞笑着说:“明天我去托儿所跟老师打听,看能不能让妞妞多待一会儿,我想报名参加夜校。”
孙寡妇抱着小强回屋,临关门时回头看了眼李秀芬:“秀芬姐,等孩子生下来,我能来帮忙吗?”
“当然能。”李秀芬说,“你也学点东西,以后自家用得上。”
孙寡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吴婶的窗户关着,窗帘拉了一半。屋里没开灯,也不知道她在不在。
李秀芬终于站起来,扶着门框慢慢往屋里走。林建华跟在后面,顺手把晾着的被子收了下来。
“这被子晒透了。”他说,“晚上盖着正好。”
她嗯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手摸着被子,软软的,暖暖的。
外面的灯一盏接一盏熄了。但那种安静不一样了。不再是压抑的沉默,而是带着希望的平静。
她靠在床头,闭上眼。耳边还能听见远处隐约的广播余音,还有院子里谁家孩子在笑。
林建华吹灭了煤油灯。
黑暗中,她的手轻轻覆在肚子上。
孩子又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