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帖子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婉清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也让她本就忙碌的生活更添紧张。距离省城的“杏林选粹”尚有半月,她却觉得时间迫在眉睫。白日里,她依旧接诊,安产堂的名声日益响亮,前来求医的妇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疑难杂症,让她不得不耗费大量心神。
里正家的少奶奶慧娘已近足月,胎象基本平稳,但林婉清不敢有丝毫大意,每日必去诊视,调整方子,按摩疏导,确保万无一失。这是她在本地立足的根基,绝不能出错。同时,翠花的后续恢复也需她关注,那次惊险的抢救消耗了产妇太多元气,需长时间温补调理。
这些日常的诊务,虽琐碎,却也是她积累实践经验的宝贵机会。每一次切脉,每一次观察舌苔,每一次成功的调理,都让她对这个时代的疾病特点和人体体质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将这些案例、脉象、用药心得,都仔细记录在册,这不仅是医案,更是她应对太医院考核的底气。
夜深人静时,才是她真正备战的时间。油灯下,她铺开粗糙的草纸,将脑中那些超越千年的知识,小心翼翼地与这个时代的医学体系进行对接、转化。
她重温《黄帝内经》、《伤寒论》的核心要义,确保自己的理论阐述不偏离正统太远。同时,她将现代助产学的核心理念——无菌操作、产程管理、新生儿复苏、产后心理关怀——用古代医者能理解的语言重新诠释。
例如,“无菌”概念,她转化为“避秽毒,崇洁净”,强调接生时环境、器物、人手清洁的重要性,并引用古籍中“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来佐证。“产程观察”则对应“察颜观色,审时度势”,强调根据产妇气血精神变化判断产程进展。“新生儿复苏”手法,则巧妙融入古代导引、按摩之术,称之为“启闭通窍,回阳救逆法”。
她知道,直接抛出现代术语必遭排斥,唯有引经据典,将新酒装入旧壶,方有可能被接受。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力,常常让她伏案至东方既白。
顾长渊偶尔会来访,名义上是关心里正家少奶奶的情况,或是探讨医理。他会带来一些太医院刊印的医案集注,或是当下流行的医学观点,看似随意地与她交流。
“近日翻阅古籍,论及‘妇人生产,乃气血之大动,易受风邪’,故古法常闭户垂帘,然往往导致气闷晕厥者众,林姑娘以为如何?”顾长渊状似无意地问起。
林婉清心知这是提点,答道:“闭户是为避风邪,然空气流通亦为生机所在。可在室内置屏风避直风,燃艾草以净化空气,兼取二者之长。关键在于‘邪’与‘气’的平衡,而非一味闭塞。”她借此阐述环境通风与感染控制的关系。
顾长渊闻言,眼中常有赞许之色。他不再多言,但下次再来,或许就会带来关于某位考官喜好、或是太医院近期争议话题的零星信息。这种不着痕迹的帮助,如同暗夜里的微光,让林婉清倍感温暖,也目标更明。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林婉清获得太医院选拔资格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小小的镇上传开,自然也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这日,林婉清从里正家回来,刚走到安产堂附近,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嘲讽声。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咱们未来的‘女太医’回来了!”几个穿着绸缎、显然是镇上富户家仆妇模样的女人聚在街角,对着她指指点点,为首的那个,赫然是之前曾在陈夫人身边见过的、一个眉眼刻薄的嬷嬷。
“麻雀飞上枝头,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一个孤女,懂点皮毛,就敢妄想进太医院?真是天大的笑话!”
“就是!女人家抛头露面已是不该,还敢去那种地方,跟那么多男人争?伤风败俗!”
“听说她救那个翠花,手都伸到……啧啧,那种脏地方,也不嫌晦气!”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试图射穿她的铠甲。草儿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林婉清轻轻拉住。
林婉清面色平静,甚至没有看那些人一眼,径直走向安产堂的大门。这种程度的诋毁,在她决定走这条路时便已预料到。与张婆子、陈府乃至未来太医院可能遇到的阻力相比,这些闲言碎语,不过是蚊蝇嗡鸣。
她打开门,转身,目光清冷地扫过那几个仆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无分贵贱脏净。诸位若有疾,安产堂大门敞开;若无病,请勿阻我清净,耽误真正需要救治之人。”
说罢,她转身入门,将那些惊愕、羞恼的目光关在门外。这种无视的态度,比任何争辩都更有力。
但暗处的敌人,从不只满足于口舌之快。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林婉清正在为一位孕妇诊脉,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
“林姑娘!救命!救命啊!”
林婉清开门,只见一个老农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面色青紫、呼吸困难的男孩,旁边跟着一个哭成泪人的农妇。
“林姑娘,我家牛娃不知吃了什么,卡住了,出不来气……”老农语无伦次。
林婉清一看,孩子已是窒息前兆!她立刻采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从后抱住孩子,冲击其腹部。一下,两下……“哇”的一声,一块圆溜溜的果核从孩子嘴里吐了出来,孩子随即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哭声,脸色也慢慢转红。
围观的街坊邻居都松了口气,纷纷称赞林婉清手法神奇。然而,林婉清却注意到,人群外围,一个身影飞快地溜走了。那背影,有几分眼熟,像是张婆子那个远房侄子。
她心中一凛。这孩子窒息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引导这急症患儿来此,若她救不了,或是手法引人怀疑(如海姆立克法在古人看来颇为怪异),便可大做文章?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去往省城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出发前夜,林婉清最后一次检查行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她精心整理的医案笔记和银针。顾长渊派人送来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些应急的丸散膏丹和一份省城的简图,标注了几处可靠的客栈和车马行。
她站在院中,望着满天星斗。明日,她便要离开这初具规模的安产堂,奔赴一个吉凶未卜的战场。那里有机遇,有认可,更有难以想象的挑战和敌意。
但她眼神坚定,毫无畏惧。这条路,她一定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