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三日后,子时,西角门”的无名纸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顾长渊与林婉清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也让本就压抑的诏狱别院更添几分诡谲。是陷阱?是试探?还是绝境中生出的一线生机?传递纸条者身份不明,意图难测,但选择在肃王刚刚结束审讯、下令严加看管的敏感时刻递入消息,其背后代表的势力,能量不容小觑。
“等。”顾长渊的决定简短而坚决。在敌友莫辨的迷雾中,不动,往往是最好的应对。他们按捺下所有躁动,继续在囚室中静心调养,暗中化解饮食中可能存在的隐患,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与顾七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时机。
然而,未等“三日之期”到来,一场更大的变故,以雷霆之势骤然降临。
第二日深夜,诏狱别院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与甲胄碰撞声,火光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沉重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并非寻常狱卒,而是大队精锐禁军!囚室的门被轰然撞开,一名身着御前侍卫统领服色、面容冷峻的将领手持金批令箭,厉声喝道:
“奉陛下紧急口谕!宣顾长渊、林婉清,即刻入宫见驾!不得有误!”
陛下紧急口谕?深夜入宫?
这道旨意,如同平地惊雷,将顾长渊与林婉清彻底震住!皇帝陛下不是重病不朝、甚至传闻昏迷多日了吗?为何会在此刻突然苏醒,并且要紧急召见他们这两个待罪的“钦犯”?
是病情好转?还是……回光返照?亦或,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肃王等不及了,假传圣旨?还是宫中其他势力,趁陛下病危,欲行不轨?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脑海。那将领目光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显然没有给他们任何思考或质疑的余地。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上前,不由分说,除去他们脚镣,却换上了更精致的束手铜铐,随即“护送”他们快步而出。
“长渊……”林婉清低声唤道,眼中满是担忧。深夜召见,吉凶难料,尤其是顾长渊伤势未愈。
顾长渊与她目光交汇,微微摇头,示意她镇定。此刻,任何慌乱都是致命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低声道:“见机行事。”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穿过寂静的街道,直扑皇城。宫门次第洞开,守卫森严的禁军肃立两旁,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这不是寻常的召见,更像是一场秘密的押解。
马车最终在深宫内苑一处僻静的宫殿前停下。宫殿周围侍卫林立,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这里并非日常朝会的金殿,而是皇帝养病的寝宫——乾元殿!
“下车!”侍卫统领冷喝。
两人被带下马车,踏入殿内。殿中烛光昏暗,几名太医和内侍垂手侍立,噤若寒蝉。龙榻之上,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隐约可见一个消瘦的身影倚靠在榻上,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那便是当今大雍天子,他们的君主。
“罪臣顾长渊(罪女林婉清),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依礼跪拜,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帐幔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平……身……”
是陛下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确是真切!陛下真的苏醒了!
顾长渊与林婉清心中巨震,依言起身,垂首肃立。
“近前……些……”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垂死的疲惫,“朕……要看看……守住了……北疆的……将军……和……医者……”
两人依言上前数步,在距离龙榻约一丈远处停下。借着昏暗的烛光,他们终于看清了龙榻上的情形: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唯有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仍透着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探究。
“顾……长渊……”皇帝的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绥远卫……守住了……你……有功……”
“守土安民,乃臣子本分,不敢言功。”顾长渊躬身回答,心中却警铃大作。陛下此刻提及功劳,绝非单纯的褒奖。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林婉清,在她清瘦却沉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林……婉清……防疫……有功……太子……也曾向朕……举荐过你……”
提及太子,皇帝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恸与……一丝疑虑?
林婉清心中一紧,恭谨道:“臣女愧不敢当,未能阻止疫情,致使将士伤亡,有负圣恩,有负太子殿下信重。”
皇帝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良久,才重新睁开,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住顾长渊:“赵安国……是怎么回事?北狄……又是怎么回事?太子……太子之死……你又知道多少?!”
一连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直刺核心!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太子之死,其意味更是凶险无比!
顾长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陛下的苏醒,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生机,但也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回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的言辞,用最沉稳、最恳切的语气道出:“回陛下!赵安国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其与北狄往来密信、信物,皆已呈交有司。北狄此次入寇,蓄谋已久,非因一人一事。臣与绥远卫军民,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方保城池不失,此心天地可鉴!至于太子殿下……”他语气转为沉痛,“殿下仁德,突遭不测,臣远在边关,闻之肝肠寸断,痛彻心扉!臣只知殿下乃国之储君,臣誓死效忠,殿下薨逝,臣如丧考妣,其余内情,臣……一概不知,亦不敢妄加揣测!”
他避重就轻,强调忠心和不知情,将太子之死这个最敏感的话题轻轻推开。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殿内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炸开。良久,皇帝才缓缓移开目光,看向林婉清:“林婉清,你精于医道……以太子的症状……可能看出……是何缘故?”
这个问题,更加致命!这是在逼她判断太子死因!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卷入巨大的政治漩涡!
林婉清心脏狂跳,她知道,此刻绝不能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恭敬而谨慎地答道:“回陛下,臣女医术浅薄,未曾亲见太子殿下圣容,更未诊脉,仅凭传闻,实不敢妄断殿下病症缘由。然,医道有云,病来如山倒,尤是急症、恶疾,成因复杂,或内因突发,或外邪入侵,非亲历详查,难明究竟。臣女……惶恐。”
她将问题推回给“未知”和“需详查”,滴水不漏。
皇帝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连忙上前伺候。咳了许久,他才缓过气,挥退了内侍,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涣散,喃喃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好啊……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内侍急匆匆入内,跪地禀报:“陛下,肃王殿下在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肃王来了!他果然一直密切关注着这里的动向!
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厉色,随即又被疲惫掩盖,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告诉他……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议……”
“奴才遵旨。”内侍退下。
皇帝重新看向顾长渊和林婉清,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你们……先下去吧……在偏殿……候着……”
“臣(臣女)告退。”两人躬身退出寝殿,在侍卫的“陪同”下,来到隔壁一间灯火通明的偏殿。
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寝宫那边压抑的气息。顾长渊与林婉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心悸和更深的忧虑。陛下虽然苏醒,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态度暧昧难明。方才的问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最后的试探和……交代?
肃王的及时出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监督。
他们被“留”在了宫中,是福是祸?
“陛下……似乎并不完全相信肃王,也不完全相信我们。”林婉清低声道。
“他在权衡,也在……安排后事。”顾长渊声音低沉,“太子之死,对他打击太大。他现在看谁,都带着怀疑。我们的生死,或许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偏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宫墙之外,是暗流汹涌的京师。而他们,被困在这权力的最中心,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侍卫,而是皇帝身边那位年迈的首领太监。他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顾将军,林县主,接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顾长渊与林婉清心中一凛,立刻跪倒在地。
太监展开卷轴,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绥远卫指挥使顾长渊,守土有功,然驭下不严,致钦差殒命,着革去官职,暂押宫中,听候发落。安乐县主林婉清,防疫辛劳,然涉案待查,暂留宫中,协理太医署,照料朕疾。钦此!”
革职留用,暂押宫中!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闷雷,在两人心中炸响!没有立刻定罪,也没有释放,而是将他们软禁在了这深宫大内!陛下这是何意?是要亲自监控?还是……在保护他们,免受外界迫害?抑或是,另有深意?
“臣(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两人叩首接旨,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前途,依旧是一片迷雾。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诏狱,来到了这风暴的最中心。危险与机遇,从未如此接近。
太监宣完旨意,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二位,好自为之。陛下……需要静养。” 说罢,便转身离去。
偏殿内,重归寂静。宫墙高深,他们成了这盘巨大棋局中,两颗被移至棋盘最中央的棋子。下一步,该如何走?
顾长渊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陛下的苏醒,或许,正是打破僵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