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玛莎,今年七十六岁。六十多年前,我是伍氏孤儿院里一个还算幸运的麻瓜女孩。
说幸运,是因为当时的科尔夫人待我很好。我乖巧、安静,喜欢读书,她几乎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在那个大多数孩子前途黯淡的地方,她省吃俭用,坚持送我去读了大学。她说,玛莎,你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那时的孤儿院,是灰扑扑的。但在那片灰色里,有一个极其扎眼的存在——汤姆·里德尔。
他太漂亮了,黑发黑眼,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王子,却又冷得像冬夜的石头。别的男孩们玩闹、打架,他总是独自一人。我偷偷观察过他,心里藏着一点点那个年纪女孩都会有的、朦胧的好感。他那么特别,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我更怕他。
我见过他和蛇说话,就在后院那丛荒草里。他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条蛇就抬起头,仿佛在回应。我吓得浑身发冷,躲在墙后大气不敢出。
还有那个社工……
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混乱,像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雾气。
我记得那个新来的男社工,看汤姆的眼神让人不舒服。那天下午,我好像是想去储藏室拿点东西,然后……然后我看到了什么?
汤姆站在那里,那个社工倒在地上,样子很可怕……具体怎么可怕,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种冰冷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然后眼前一黑……
等我醒来,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窗外天都黑了。科尔夫人坐在旁边,摸着我的额头,说我突然晕倒了。
是梦吗?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但为什么关于那段记忆的细节,像被水泡过的字迹,模糊不清?那个如此特别的男孩,他带来的那些“怪事”,本该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才对,可它们却像断线的珠子,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难以串联。
后来,汤姆似乎是被一所遥远的苏格兰学校接走了。我按部就班地读书,考上了大学,成绩还不错。我的导师,一位慈祥的教授,非常欣赏我,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留校机会。对一个孤儿来说,这几乎是改变命运的阶梯。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欣然接受。
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心底有个声音在抗拒。我眼前总会闪过那个黑发男孩冷漠的侧脸,闪过孤儿院灰扑扑的墙壁。
我做出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我拒绝了留校,回到了伍氏孤儿院,接替了年迈的科尔夫人的工作。
很多人说我傻。只有我自己知道,驱使我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我想把这里变得更好。 也许,只是也许,如果那个男孩有一天能回来,他能看到……这里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能看到,我把他曾经厌恶、或许也伤害过他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温暖、明亮、充满秩序的家。
我用在大学学到的知识管理这里,赶走了人渣,引入了更科学的照料方法。我看着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在这里健康成长,离开,开始新的人生。
这些年,偶尔会有一些穿着古怪的人来打听汤姆·里德尔。关于他们的记忆,也总是隔一段时间才会清晰起来,非常奇怪。我隐约觉得,汤姆没有消失,他存在于另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而他的影响力,似乎还在延续。
这些年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
在梦里,没有雾气,阳光很好。我还是那个瘦小安静的孤儿院女孩,汤姆独自坐在后院那棵枯败的老橡树下,背影孤寂。
梦里的我,鼓起了现实中从未有过的勇气。我走到他身边,没有躲闪,没有害怕。我看着他深邃的黑眼睛,认真地说:
“你不是怪胎,汤姆。”
梦里的他抬起头,脸上没有现实的冷漠,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梦就醒了。
每次醒来,枕边总是一片湿凉。
这个梦,纠缠了我六十年。
它像另一个可能的平行人生——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如果我说出了那句话,故事的走向会不会不同?汤姆·里德尔,那个美丽而危险的男孩,他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你不是怪胎”的认可,而发生一丝丝微小的偏移,会不会在他的人生中能有我的一丝涟漪?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遗憾和执念。
在我接手孤儿院的第四十八个年头,一家叫“顶峰集团”的公司找上了门。他们看中了这片地,想在这里盖一栋摩天大楼,让这里成为新的商业中心。
他们第一次开出价码时,我的手微微发抖。那笔钱,足以让孤儿院在更好的地段重建,还能留下丰厚的储备金。
但我拒绝了。
此后的十二年,成了我与顶峰集团的一场漫长拉锯战。伦敦的地价飞涨,他们开出的拆迁费一年比一年惊人,数字后面跟着的零,多到让我眼花缭乱。周围的邻居们早已陆续搬走,推土机轰隆隆地推平了旧日的街巷,一座座玻璃幕墙的摩天楼拔地而起,将孤儿院这栋矮小的、温暖的黄色小楼衬托得格格不入,像个不合时宜的钉子户。
律师、说客、甚至市政厅的人轮番上门。他们说我顽固,说我不懂经济,说我守着这块地是浪费资源,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们不懂,这块地皮的价值,在我心里,从来不是用英镑能衡量的。
这块地,是我与过去唯一的、有形的连接。
我总会想起那个重复了六十年的梦,梦里我对那个黑发男孩说:“你不是怪胎。”现实中未曾说出口的话,化作了这片屹立不倒的土地。
我在等。
也许,只是也许,如果那个叫汤姆·里德尔的男孩,有一天真的能从那个神秘的世界回来,他至少能找到这个地方。他能看到,这世界变化天翻地覆,摩天大楼企图吞噬一切,但曾承载了他灰暗童年的这一小方土地,还在。它没有被金钱的力量抹去,它被一个记得他的老太太,用近乎偏执的坚守,顽强地保留了下来。
我想让他知道,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时间和利益的洪流中改变或消失。
只要孤儿院还在这里,那个黑发男孩的痕迹,就未曾被完全抹去。我那持续了一生的、无声的守望,就依然有着落。
这就够了。哪怕代价是,成为一个所有人眼中,不可理喻的、守着金矿挨饿的固执老太婆。
潜意识里,我也许在弥补那个梦里的遗憾?我想打造一个再也不会让孩子被视作“怪胎”的地方。我想用这种方式,对梦里那个孤独的男孩,也对当年那个怯懦的自己,做出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回应。
那个叫茜茜的女孩来打听他时,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梦。但我忍住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与汤姆·里德尔真实的人生,恐怕早已毫无关联。
如今,夕阳余晖洒在修缮一新的孤儿院操场上,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我坐在长廊下,膝上盖着毛毯,再次从那个重复了六十年的梦中醒来。
眼角依然湿润。
那句“你不是怪胎”,终究只说给了梦里的他,和六十年来,每一个清晨醒来的自己。
我的守望,起于一份朦胧难言的情愫,成于一场莫名的抉择,最终沉淀为六十年的日常。这份无人知晓的坚持,就是我平凡一生中,最不平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