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焰是在一阵浓郁苦涩的中药味中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那熟悉又令人抗拒的气味便霸道地钻入鼻腔，让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边的谢云深。
男人依旧穿着那身浅灰色居家服，姿态却与平日的闲适从容不同。他微微前倾着身体，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是深褐色、冒着袅袅热气的药汁。他正用一把同色系的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药，低垂着眼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看到林焰醒来，谢云深停下动作，抬眸看他：“醒了？正好，药温得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柔和些，像是怕惊扰了他。
林焰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谢云深……亲自给他端药？
在他印象里，谢云深是连书房文件摆放角度都要求完美的存在，洁癖严重，几乎从不沾染这些琐碎杂事。熬药、端药这种事，向来是周叔或者佣人的工作。
“医生开了调理的方子，对恢复体力有好处。”谢云深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讶异，语气自然地将小勺递到他唇边，“趁热喝。”
浓烈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林焰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涌。他本能地想偏头避开。
“听话。”谢云深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身体太虚，需要调理。”
林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那勺深褐色的药汁，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药汁涌入舌尖，极致的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艰难地咽了下去。
太苦了。
比记忆中西固最苦的野菜根茎还要苦上十倍。
看着他被哭得眼睛都泛起生理性泪花的模样，谢云深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急着喂第二勺，而是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拈起一颗裹着细密糖霜的蜜饯。
“张嘴。”他将蜜饯递到他唇边。
林焰愣了一下，看着那颗晶莹诱人的蜜饯，迟疑地含进了嘴里。甜意迅速在口中化开，霸道地驱散了残留的苦涩，带来一丝救赎般的慰藉。
谢云深看着他微微舒展的眉头，这才重新舀起一勺药，递过去。
就这样，一勺苦涩的药汁，紧随一颗清甜的蜜饯。谢云深极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动作稳定，节奏不疾不徐。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完成着“喂药”这件事，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林焰被动地接受着，最初的抗拒在这样细致到近乎诡异的照顾下，渐渐化为了麻木的顺从。他机械地张嘴，吞咽，再张嘴。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谢云深拿着勺子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曾见过这双手在钢琴键上行云流水，见过它在文件上签下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名字，见过它优雅地端起价值连城的酒杯，也见过它……冰冷地夺走石头的生命。
而此刻，这双手正稳稳地端着一碗苦药，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给他。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林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荒谬？是困惑？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一碗药终于见底。
谢云深将空碗放下，又拿起温水让他漱了口，最后将剩下的几颗蜜饯都推到他面前。
“觉得苦就喊着。”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替林焰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渍，“休息一下，等会儿厨房会送粥过来。”
他的指尖温热，短暂地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林焰垂下眼睫，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云深没再说什么，端起空碗和碟子，转身离开了卧室。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药味和口中残留的、蜜饯的微甘。
林焰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心情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四起。
谢云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可以冷酷地碾碎一切阻碍，也可以如此耐心地做这些琐碎小事。他的温柔，他的残忍，都如此真实，又如此矛盾。
而自己呢？明明应该恨他，怨他，为何在他这般细致的照顾下，心墙会一次次产生动摇？那蜜饯的甜，似乎不仅仅驱散了药的苦，也悄然渗入了某些冰冻的角落。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蜜饯的甜香，以及……谢云深指尖那转瞬即逝的温热。
苦药微甘。
这滋味，竟比纯粹的苦涩，更让人心神不宁。
他知道，这场病，或许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转折点。谢云深正用这种无微不至的、近乎宠溺的方式，一点点瓦解他的防线。
而他，被困在这病弱的躯壳和混乱的心绪里，前路愈发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