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三部的会议室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中央空调的冷风带着铁锈味，吹不散空气中的焦灼。三十把塑料椅在晨光里排列成规整的矩阵，吴梦琪的帆布包带勾住最后一排的椅腿，拉出道歪斜的弧线 —— 那是她刚才被李伟推搡时不小心弄的。
王强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他今天换了条深灰色西裤，polo 衫领口的塑料标签依旧倔强地翘着，手里攥着的文件夹边缘被捏得发皱。路过吴梦琪身边时，他的目光像淬了冰，在她脸上刮出刺痛感。
都到齐了？ 王强把文件夹拍在会议桌上，金属搭扣撞击桌面的脆响，让后排打盹的实习生猛地惊醒。今天开个短会，说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吴梦琪身上，赵总那个项目，黄了。
会议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吴梦琪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整理文件时沾上的纸屑 —— 那些关于磁器口试点的最终方案，现在成了废纸。
原因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 王强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们的核心底价，被竞品拿到了！ 他抓起桌上那张模糊的聊天记录截图，举得老高，证据确凿！就是我们部门的人干的 —— 吴梦琪！
最后三个字像炸雷，在密闭的空间里轰然炸开。吴梦琪猛地抬头，撞进王强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喉咙里像被塞进了半块没嚼烂的麻花，又干又涩。
你太让我失望了！ 王强的手指重重戳在桌面上，违背职业道德，泄露公司机密！这种事要是传出去，整个销售部的脸都要被你丢尽！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判决，即日起，暂停你所有客户对接权限，把手里的资料全部交上来！另外，写五千字检讨，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五千字 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吴梦琪的心上。她想起刚入职时，为了写一份合格的客户分析报告，熬了三个通宵才凑够三千字，而现在，他们要她用五千字来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后排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人拿出手机对着她拍照，屏幕的光在脸上明明灭灭；有人用胳膊肘碰着同伴，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还有人假装低头记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出杂乱无章的线。吴梦琪的目光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突然觉得这个每天待八小时的地方，比嘉陵江的暗礁还要冰冷。
王经理，不是我做的！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那张聊天记录是伪造的！张莉上周三借走了我的价格文件，她 ——
住口！ 王强厉声打断，唾沫星子溅在文件夹上，事实摆在眼前，还想狡辩？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把截图拍在吴梦琪面前，头像不是你的？聊天记录没提价格？还是说，这手机是别人逼你拿的？
吴梦琪的视线落在那张模糊的截图上，头像里的红灯笼确实和她旧头像一模一样，但右下角的日期戳明显被篡改过 —— 那是她去年在磁器口拍的照片，当时还没入职鼎盛商贸。可这些细节，在盛怒的王强面前，根本没机会说出口。
我就说新人不稳妥吧。 李伟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他把二郎腿翘得老高，皮鞋跟在椅背上磕出轻佻的响，上次抢陈总那单就耍了手段，现在变本加厉，敢通竞品了？
张莉在旁边轻轻拉了拉李伟的袖子，眼眶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哥你别这么说，梦琪肯定是一时糊涂...... 她转向王强，双手合十做祈求状，王经理，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平时工作挺努力的......
这番
像给吴梦琪的伤口撒了把盐。吴梦琪死死盯着张莉，对方垂下的眼睑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突然想起枇杷园火锅店里，张莉说 职场不是菜市场 时，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 原来这就是她们的职场，栽赃陷害后还能扮演圣母。
努力？ 王强冷笑一声，努力用在歪门邪道上？ 他指着会议室的门，现在就去交资料！别在这儿碍眼！
吴梦琪的目光在人群中慌乱地游移，像溺水者在抓最后一根稻草。她看见李姐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李姐...... 吴梦琪的声音带着哀求，她记得那些深夜里的提点，记得那本写满避坑指南的旧笔记本。
李姐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泛白。她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第 27 页，那里写着 王强护短，张莉背景不简单—— 这句话是吴梦琪上周亲眼看见她写下的。可此刻，那些字迹像被施了魔法，变成了沉默的咒语。
最后一丝希望在吴梦琪心底熄灭了。她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剥了壳的螃蟹，浑身的刺都被拔光，只剩下柔软的肉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曾经笑着打招呼的同事，此刻都成了冷漠的看客，他们的目光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
怎么？还等着我请你？ 王强的不耐烦已经到了顶点。
吴梦琪慢慢转过身，每一步都像踩在磁器口的青石板上，硌得脚底生疼。经过张莉身边时，对方假装整理文件，手肘 不小心 撞了她一下，低声说：别挣扎了，认了吧。
这句话像根毒针，瞬间刺破了吴梦琪强撑的镇定。她猛地回头，想把手里的笔记本砸在那张虚伪的脸上，却被李伟死死按住肩膀：干嘛？想打人啊？心虚了？ 他的力气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放开我！ 吴梦琪挣扎着，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 王老板手写的麻花配方、磁器口的客流统计图、还有李姐送她的那片银杏叶，此刻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实习生慌忙低下头，假装捡笔；老同事们交换着了然的眼神；张莉适时地
一声，蹲下去帮忙捡，却故意把客流图揉成一团。
吴梦琪看着那团废纸，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诡异。她想起入职第一天，在解放碑看到的那块纪念碑，上面刻着 抗战胜利 四个大字。当时她还想，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现在才明白，有些正义，在办公室的权力游戏里，根本活不过晨会。
笑什么？ 王强皱紧眉头。
我笑你们， 吴梦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笑你们用一张模糊的截图，就敢判一个人的刑；笑你们明明知道真相，却甘愿当帮凶；笑你们把职场变成了菜市场，却连最基本的公平秤都没有。
王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指着门：保安！把她拖出去！
不用麻烦。 吴梦琪弯腰捡起帆布包，把散落的东西胡乱塞进去。那片银杏叶从包里飘出来，落在张莉的藕粉色连衣裙上，像只垂死的蝴蝶。
走出会议室的瞬间，吴梦琪听见王强在里面宣布：张莉暂代吴梦琪的客户资源，大家配合好她的工作。 紧接着是一片附和声，张莉的声音带着雀跃的感激：谢谢王经理信任，我一定......
后面的话被厚重的门隔绝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像在敲一首悲伤的丧钟。电梯间的镜子映出她狼狈的模样，头发散乱，眼眶通红，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在刚才的拉扯中掉了，露出锁骨处的红痕 —— 那是李伟按出来的。
吴梦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她想起磁器口的老茶客说过，重庆人的骨头是用火锅汤熬出来的，越煮越硬。她掏出手机，给王老板发了条消息：今天不能去作坊了，对不起。
很快收到回复，是段语音，老人的声音带着花椒般的麻劲：妹儿，我这锅老汤熬了三十年，什么脏东西都沉底了，汤还是清亮的。别灰心，来吃碗麻花。
听着听着，吴梦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蹲在电梯口，肩膀剧烈地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来往的同事脚步匆匆，有人假装没看见，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没人知道这个蜷缩在角落的女孩，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公开审判。
电梯
地一声打开，里面站着抱着文件的实习生。女孩吓了一跳，慌忙按了关门键，却在门合上的前一秒，对吴梦琪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那道微弱的光，像嘉陵江面上的晨星，突然让吴梦琪想起了什么。她擦干眼泪，从帆布包里翻出那个加密 U 盘 —— 里面存着张莉索要价格文件的聊天记录，存着技术部的访问日志，存着所有被忽略的真相。
五千字的检讨？她偏要写一份五千字的真相陈述。暂停客户权限？她就去跑那些没人要的散户。百口莫辩？那就让时间当证人。
吴梦琪站起身，镜子里的女孩虽然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燃起了火。她按下楼梯间的门，防火门弹开的瞬间，传来李子坝轻轨穿楼的轰鸣声 —— 那声音像在说，就算全世界都给你设障，你也要凿出一条路来。
楼梯间的窗户正对着公司的 logo 墙，鼎盛商贸 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吴梦琪对着那四个字，轻轻吐出三个字：走着瞧。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向下走去。每级台阶都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像在给这场未完的战役，敲响新的战鼓。